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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


  韻梅給高第找來一條破被子。

  大家都沒理會曉荷,除了丁約翰給了他兩句:「日本人跟英國人不同,你老沒弄清楚。日本人翻臉不認人,英國人老是一個勁兒。不信,你問問祁先生!」

  曉荷沒敢還言。可是,也並沒感激瑞宣與約翰,因為他只懂得人與人之間的互相利用,而不懂得什麼叫著心與友情。他以為他們的幫忙是一種投資:雖然他今天丟失了一切,可是必能重整旗鼓,(只要東洋人老不離開北平!)再跳動起來,所以他們才肯巴結他。再說,大赤包不久,在他想,必會出獄;只要她一出來,她便能向東洋人索回一切。

  坐著約翰給拿來的小板凳,腿上蓋著祁家的破被子,曉荷感到寒冷,痛苦,可是心中還沒完全失望。每一想到大赤包,他就減少一點悲觀,也就不由得說出來:「高第,不用發愁!只要你媽媽一出來,什麼都好辦!」

  「你怎麼知道她可以出來?」高第沒有好氣的問。「你還能咒她永遠不出來?」

  「我不能咒她,可是我也知道她都作了什麼事!」「什麼事?難道她給我們掙來金錢,勢力,酒飯,熱鬧,都不對嗎?」

  高第不願再跟他費話。

  第二天,全胡同的人都看見了冠家大門上的封條,也就都感到高興。大家都明白日本人的狠毒——放任漢奸作惡,而後假充好人把漢奸收拾了;不但拿去他們刮來的地皮,而且沒收了他們原有的財產。雖然如此,大家,看見那封條,還是高興;只要他們不再看見冠家的人,他們便情願燒一股高香!

  他們沒想到,曉荷會搬到六號院子去。不過,這點失望並沒發展成仇視與報復;他們都是中國人,誰也不好意思去打落水狗。他們都不約而同的不再向曉荷打招呼——這點冷酷的冷淡,在他們想,也滿夠冠曉荷受的了!

  可是瑞豐是個例外。他看,這是和冠家恢復友好的好機會。他必須去跟曉荷聊天扯淡。而且,假若乘冠家正倒黴的時節去獻殷勤,說不定可以把高第弄到手。儘管高第不及招弟貌美,可是有個老婆總比打光棍兒強。這是他的機會,萬不可失的機會。

  「幹什麼去?老二!」瑞宣吃過早飯,見瑞豐匆匆忙忙的往外走,這樣問。

  「看看冠先生去。」老二頗高興的回答。

  「幹嗎?」

  「幹嗎?嘁!大哥你不是還幫忙給他找住處嗎?」

  瑞宣在昨天夜裡,就遲疑不定,是否應當幫這點忙。他最怕因善心而招出誤解——象老二的這種誤解。這種誤解至少會使他得到不明是非,不辨善惡的罪名。聽到老二的話,他的臉馬上變了顏色。幾乎是怒叱著,他告訴老二:「我不准你去!」

  「怎麼?」老二也不帶好氣的問。

  「不怎麼!我不准你去!」瑞宣不願解釋什麼,只這樣怒氣衝衝的喊。

  天佑太太明白老大的心意——他的善心是有分寸的,雖然幫了冠家一點忙,而仍不願與曉荷為友。她說了話:「聽你哥哥的話,老二!」

  瑞豐非常的不高興。揚著小幹臉說:「好,好,我不去了還不行嗎?哼!這兒沒有一丁點自由,我知道!」說完,他氣哼哼的走進屋裡去。

  瑞宣真願意大吵大鬧一頓,好出出心中的惡氣,可是看了看媽媽,他把話都封鎖在心裡。匆忙的戴上帽子,他走了出去。

  剛一出門,他遇上了冠曉荷!

  曉荷向來不這麼早起來;今天,因為屋中冷得要命,他只好早早的出來活動活動半僵了的腿。小羊圈的人們多數是起床很早的,他遇見了好幾位鄰居。他不知道怎麼辦好:對他們遞個和氣嗎,未免有失身分;雖然他目下的時運不太好,可是冠曉荷到底是冠曉荷,死了的駱駝總比驢大!要是不招呼他們吧,似乎又有點彆扭;他覺得自己現在是「公子落難」,理應受到大家的體貼與安慰;大家一定很愛聽一聽他的遭遇,而他有對他們講一講的責任。

  可是大家誰也沒招呼他。他們只看他一眼,而後把眼移到那張封條上去,而後淡然的走過去,好象他與封條是屬￿同一類的東西。這使他非常的難堪,而感到一個人必須有房產,有金錢,有勢力,有日本人作靠山,有象大赤包那樣的太太!沒有這些,你便是喪家之犬,大家不單不招呼你,高了興還許踢你兩腳呢!想到這裡,他動了氣。他很想跑到日本憲兵營去,報告全胡同的人都「反動」,一下子把他們全送進監獄裡去!

  一眼看到瑞宣,他以為得到了發發牢騷的機會。平日,他總以為瑞宣高傲,冷酷,不和群兒;現在,他看瑞宣是比全胡同的男女老少都更精明,因為瑞宣看出來死駱駝比驢大的意思。

  「瑞宣!」曉荷叫得親切而淒涼:「瑞宣!」他的臉上掛著三分笑意,七分憂慘,很巧妙的表示出既不完全悲觀,而又頗可憐來。

  瑞宣連點頭也沒有點,昂然的走開。一邊走,一邊他恨自己:為什麼自己會把不打落水狗的道理應用到冠曉荷的身上呢?曉荷不止是狗,而是瘋狗;瘋狗落了水,誰都有責任給它幾磚頭,把它打下去,打下去!

  曉荷倒沒怎麼難過,他原諒了瑞宣:「這並不是瑞宣敢對我擺架子,而是英國府的關係!」正在這麼自言自語的,高第半掩著門叫他:「你進來,爸!」

  進到屋中,曉荷看了看四角皆空的屋子,又看了看沒有梳妝洗臉的女兒,他乾咽了幾口。

  「爸!你有主意沒有?」高第乾脆的問。

  「啊——」他想了一想:「咱們銀行裡還有錢!看,」他由懷裡掏出支票本子來,「我老把這個寶貝本子揣在懷裡!哪時用錢,哪時刷刷的一寫,方便!你媽媽的那本,我可不知道放在哪兒了!」

  「日本人抄了咱們的家,還給咱們留下錢?倒想得如意!」「怎麼?怎麼?錢也抄了去?」曉荷著了急。「不能!不能!」「你不記得李空山的事?」

  「嗯——」他答不出話來,頭上忽然出了汗。

  「不要再作夢!」

  「我走,到銀行看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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