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
一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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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的一股冷氣使她全身收縮,很快的往下降落,象一塊髒臭的泥巴,落在地上。她睜開了眼,四圍只有黑暗,污濁,惡味,冷氣,包圍著她,一個囚犯。她不由的又狂叫起來。怒火燃燒著她的心,她的喉嚨,她的全身。她忘記了冷,解開衣上的紐扣,露出那松而長的雙乳,教牆壁看:「你看,你看,我是女的,女光棍!為什麼把我圈在這裡?放我出去!」她要哭,可是哈哈的狂笑起來。三把兩把的把衣服脫掉,歪著頭,斜著眼,扭著腰,她來回的走。「你看,看!」她命令著牆壁:「看我象妓女不象?妓女,窯子,乾女兒,鈔票,哈哈!」 由欄杆的隙縫中,扔進來一塊黑的餅子和一小鐵筒水。她赤著身,抓住鐵欄杆,喊:「嗨!就他媽的這麼對待我嗎?連所長都不叫一聲?我是所長,冠所長!」而後,象條瘋狗似的,爬在地上,喝了那點水。舔著嘴唇,她拾起那塊黑餅,聞了聞,用力摔在牆上。 在她這樣一半象人,一半象走獸,又象西太后,又象母夜叉,在獄中忽啼忽笑的時節,有多少多少封無名信,投遞到日本人手裡控告她。程長順的那個狀子居然也引起了日本人的注意。同時,頗有幾位女的,因想拿大赤包的地位,不惜有枝添葉的攻擊她,甚至於把她的罪狀在報紙上宣佈出來,把她造成的暗娼都作了統計表揭露在報紙上。 冬天過去了。春把北平的冰都慢慢的化開,小溪小湖象剛剛睡醒,一睜眼便看見了一點綠色。小院的牆角有了發青的小草,貓兒在牆頭屋脊上叫著春。 大赤包的小屋裡可沒有綠草與香花。她只看見了火光,紅的熱辣辣的火光,由她的心中燒到她的口,她的眼,她的解了凍的腳踵。她自己是紅的,小屋中也到處是紅的。她熱,她暴躁,她狂喊。她的聲音裡帶著火苗,燒焦了她的喉舌。她用力喊,可是已沒有了聲音;嗓子被燒啞。她只能哼吃哼吃的出氣,象要斷氣的母豬。 她把已長滿了蝨子的衣服,一條條的扯碎。沒有可撕拉的了,她開始扯自己的頭髮,那不知曾經費過多少時間與金錢燙卷的頭髮。她握著拳頭打尤桐芳,可是打在牆上,手上出了血。她扯著自己的頭髮叫駡:「臭娘們,撕碎你!」她撕扯,撕扯,已分不清撕扯的是臭娘們,還是她自己。雖然沒有了聲音,她卻依然喊叫。她喊叫汽車夫,怒叱著男女僕人與小崔,高叫著「皇軍勝利!」雖然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喊叫的是什麼,可是她以為全世界都聽見了她。疲乏了,停止喊叫,她卻還嘟囔著:打!打!打!她的腦中一會兒出現了一群妓女,一會兒出現了幾個親友;打,打,打,她把那些影子都一一的打倒,堆在一塊,象一座人山,她站在山巔上;她是女英雄,女光棍,所長! 慢慢的,她忘了自己。一會兒她變成招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拉著一個漂亮的男子,在公園調情散步;一會兒她變成個妓女,瘋狂的享受著愛的遊戲。忽然的,她立起來,象公雞搔土似的,四處搜尋,把身子,頭,手腳,碰在門上,牆上。「我的鈔票呢?鈔票呢?誰把我的錢藏起來?誰?藏在哪兒?」碰得渾身是血,她立定了不動。歪著頭,她用心的聽著,而後媚笑:「來了!來了!你們傳冠所長過堂吧?」 可是,連個人影也沒有。她的怒火從新由心中燃起,燒穿了屋頂,一直燒到天空,半空中有紅光結成的兩個極亮的大字:所長! 看著那兩個大的紅字,她感到安慰與自傲,慢慢的坐下去。用手把自己的糞捧起來,揉成一個小餅,作為粉撲,她輕輕的,柔媚的,拍她的臉:「打扮起來,打扮起來!」而後,拾起幾條布條,系在頭髮上:「怪年輕呀,所長!」 她已不辨白天與黑夜,不曉得時間。她的夢與現實已沒有了界線。她哭,笑,打,罵,毫無衝突的可以同時並舉。她是一團怒火,她的世界在火光中旋舞。 最後,她看見了曉荷,招弟,高亦陀,桐芳,小崔,還有無數的日本人,來接她。她穿起大紅的呢子春大衣,金的高跟鞋,戴上插著野雞毛的帽子,大搖大擺的走出去。日本人的軍樂隊奏起歡迎曲。招弟獻給她一個鮮花籃。一群「乾女兒」都必恭必敬的向她敬禮,每人都遞上來一卷鈔票。她,象西太后似的,微微含笑,上了汽車:「開北海,」她下了命令! 汽車開了,開入一片黑暗。她永遠沒再看見北海。 當大赤包在獄裡的時候,運動妓女檢查所所長這個地位最力的是她的「門徒」,胖菊子。 藍東陽有了豐富的詩料。他無所不盡其極的嘲弄,笑駡,攻擊大赤包,而每一段這樣的嘲罵都分行寫下來,寄到報館去,在文藝欄裡登載出來。讀著自己的詩,他的臉上的筋肉全體動員,激烈的扯動著,象抽羊癇瘋。 胖菊子決定把自己由門徒提升為大師。她開始大膽地創造自己的衣服鞋帽,完全運用自己的天才,不再模仿大赤包。她更胖了,可是偏偏把衣服作得又緊又瘦,於是她的肥肉都好象要由衣服裡鑽了出來。藍東陽很喜愛她的新裝束,而且作了他自認為最得意的一首詩:「從衣裳外面,我看到你的肉;肉感的一大堆灌腸!」 她不喜愛他,更不喜愛他的詩。可是,她的胖臉上,為他,畫出幾根笑紋來。她必須敷衍他,好能得到他的協助,而把「所長」弄到她的胖手裡。一旦她作了所長,她盤算,她就有了自己的收入,地位,權柄,和——自由!到那時候,她可以拒絕他的臭嘴,綠臉,和一塊大排骨似的身體。他若是反抗,她滿可以和他翻臉。當初,她跟從了他,是為了他的地位;現在,假若她有了自己的地位,她可以毫不留情的一腳踹開他。 穿著她的緊貼身的衣裳,她終日到處去奔走。凡是大赤包的朋友,胖菊子都去訪問,表示出:「從今以後,我是你們的領袖了。你們必須幫助我,而打倒大赤包!」 等到晚間回來,她的腰,胳臂,與脖子已被新衣服箍得發木,她的胖腳被小新鞋啃得落了好幾塊皮。她感到疲乏,痛苦,可是在精神上覺出高興,有希望。三把五把的將那些「捆仙繩」脫掉,她松了一口氣。可是,三把五把的又將它們穿上。不,她不能懈怠,而必須為自己的前途多吃點苦。好嗎,萬一在這時節,來個貴客,她怎能就衣冠不整的去接待呢?她必須用大赤包的辦法打敗了大赤包;大赤包不是無論在什麼時節都打扮得花狸狐哨的嗎?好,她也得這麼辦! 雖然在服裝穿戴上她力求獨創,不再模仿大赤包,可是在舉止動作上她不知不覺的承襲了大赤包一部分的氣派。當她叫人的時候,她也故意老氣老聲的;走路也挺起脖子;轉身要大轉大抹。雖然這些作派使她的胖身子不大好受,使她的短粗脖子發酸,可是她不敢偷懶,她必須變成大赤包,而把真的大赤包消滅了! 奔走了幾天,事情還沒有一點眉目。胖菊子著了急。越著急,地的胖喉嚨裡越愛生痰。見到了要人,她往往被一口痰堵住,說不出話來。她本來沒有什麼口才,再加上這麼一堵,她便變成一條登了陸的魚,只張嘴,而沒有聲音。鬧過一陣啞戲以後,她慌張得手足失措,把新添的氣派一齊忘掉。她開始害怕,怕在她還沒有運動成功之際,而大赤包也許被釋放出來。她要頂大赤包,不錯;可是她總有點怕那個老東西。因為急與怕,她想馬上去用毒藥謀害了大赤包!她和東陽商議,怎樣去毒死那個老東西。 東陽在這幾天,差不多是背生芒刺,坐臥不安。一想到若能把大赤包的地位,收入,拿到自己家中來,他的渾身就都立刻發癢:於是,他就拚命去奔走,去寫詩,去組織「討赤團」。這末一項是他獨自發動,獨自寫文章,攻擊大赤包,而假造出一些人名,共同聲討,故名曰「團」。他的第一篇文章裡有這樣的句子:「夫大赤包者,綽號也。何必曰赤?紅也!紅者共產黨也!有血氣者,皆曰紅者可死,故大赤包必死!」他非常滿意這幾句文章,因為他知道,在今天,只要一說「紅」,日本人就忘了黑白。這比給大赤包造任何別的罪名都狠毒。 可是,一看胖菊子的過度的熱烈奔走,他又不大放心。他還沒忘記胖菊子是怎麼嫁了他的。她要是肯放棄了祁瑞豐,誰敢保她,若有了她自己的地位與收入,不也放棄了他自己呢?他的渾身又癢起來。 在另一方面,他又不肯因噎廢食,大睜白眼的看著別人把「所長」搬了去。 還有,招弟曾經找過他,托他營救大赤包。他不能不滿口答應幫忙,因為這不單是能接觸她的好機會,也是最便宜的機會——他知道招弟是費錢的點心,可是招弟既來央求他,他便可以白揩一點油,用不著請她吃飯,看戲,而可以拉住她的手。為這個,他應當停止在報紙上攻擊大赤包,以便多得到和招弟會面的機會。可是,要是一懈勁,停止攻擊,他又怕所長的地位被別人搶了去。 這些矛盾在他心中亂碰,使他一天到晚的五脊六獸的不大好過。一會兒,他想到胖菊子已作了所長,心中一熱;一會兒,他想到菊子離棄了他,心中又一冷;一會兒,他想到招弟的俊美,渾身都發癢;一會兒,他想到因取悅招弟,而耽誤了大事,渾身又都起了雞皮疙疸。 可是,這些矛盾與心理上的瘧疾,並沒使他停止活動。他還作詩寫短文攻擊大赤包;還接見招弟,並且拉住她的手;還到處去奔走;還鼓勵胖菊子去竭力運動。這樣,他的矛盾與難過漸漸的變成一種痛苦的享受。他覺得自己能這樣一手拉著八匹馬,是一種天才。 他贊同菊子的建議,去毒死大赤包。可是,他不知道大赤包被囚在哪裡。他把綠臉偎在她的胖臉上,而心中想著招弟,對她說:「快快的去打聽大赤包的下落,好毒死她!毒死她!」這樣說完,他感到他是掌握著生殺之權。於是,把眼珠吊起,許久不放下來,施展自己的威風。 他們倆把什麼都計議到,只是沒思慮到大赤包為什麼下了獄,和胖菊子若是作了所長,是不是也有下獄的危險。他們只在討論如何攻擊大赤包的時候,談到她的貪污,而彼此看那麼一眼,似乎是說:「大赤包貪污必定下獄,咱們比她高明,一定沒有危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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