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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啊——」他揉著胸口說:「沒事!沒事!」他把話收了回去。他不肯說「餓」。那是個可恥的字。

  「餓了吧?好,我買燒餅去,就手兒捎一壺開水來省得再升火!」高第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要往外走。

  「你——」曉荷要阻攔她。他的女兒去買燒餅,打開水,與他自己去,是一樣的丟人!可是,燒餅到底是可以充饑的東西,他又不便過度的和肚子鬧彆扭。在以吃為最主要的成分的文化裡,人是要有「理想」,而同時又須顧及實際的。高第跑出去。

  剩下他自己,他覺得淒涼黯淡。他很想懸樑自盡,假若不是可能在五分鐘內就吃上燒餅的話。

  高第買回了燒餅來。曉荷含著淚吃了三個。

  吃完。他馬上想起睡的問題來——沒有被子!他不敢向高第要主意,高第不瞭解他。他又沒法不向她要主意,他自己想不出辦法。他的文化使他生下來便包在繡花被子裡,凡事都由別人給他預備得妥妥當當的,用不著他費心費力。趕到長大成人,他唯一的才智便是怎麼去役使別人,利用別人,把別人用血汗作成的東西供他享受。

  「爸爸!蓋上我的褥子和大衣,先睡吧!我等著招弟!」高第把自己的褥子取過來。

  曉荷躺在了床上。他以為一定睡不著。可是,過了一會兒,他打起了呼嚕。

  §六十八

  恰巧丁約翰在家。要不然,冠曉荷和高第就得在大槐樹下面過夜。

  曉荷,蓋著一床褥子與高第的大衣,正睡得香甜,日本人又回來了。

  「醒醒,爸!他們又來了!」高第低聲的叫。

  「誰?」曉荷困眼蒙朧的問。

  「日本人!」

  曉荷一下子跳下床來,趕緊披上大衣。「好!好得很!」他一點也不困了。日本人來到,他見到了光明。他忙著用手指攏了攏頭髮,摳了摳眼角;然後,似笑非笑,而比笑與非笑都更好看的,迎著日本人走。他以為憑這點體面與客氣,只需三言五語便能把日本人說服,而拿回他的一切東西來。他深信只有日本人是天底下最講情理的,而且是最喜歡他的。見到他們,(三個:一個便衣,兩個憲兵)曉荷把臉上的笑意一直運送到腳指頭尖上,全身象剛發青的春柳似的,柔媚的給他們鞠躬。

  便衣指了指門。曉荷笑著想了想。沒能想明白,他過去看了看門,以為屋門必有什麼缺欠,惹起日本人的不滿。看不出門上有什麼不對,他立在那裡不住的眨巴眼;眼皮一動便增多一點笑意,象剛睡醒就發笑的乖娃娃似的。

  便衣看他不動,向憲兵們一努嘴。一邊一個,兩個憲兵夾住他,往外拖。他依然很乖,腳不著地的隨著他們往外飄動。到了街門,他們把他扔出去;他的笑臉碰在地上。高第早已跑了出來,背倚影壁立著呢。

  慢慢的爬起來,他看見了女兒:「怎回事?怎麼啦?高第!」「抄家!連一張床也拿不出來了!」高第想哭,可是硬把淚截住。「想辦法!想辦法!咱們上哪兒去!」曉荷不再笑,可也沒特別的著急:「不會!不會!東洋人對咱們不能那麼狠心!」

  「日本人是你什麼?會不狠心!」高第搓著手問。假若不是幾千年的禮教控制著她,她真想打他幾個嘴巴!「等一等,等著瞧!等他們出來,咱們再進去!我沒得罪過東洋人,他們不會對我無情無理!」

  高第躲開了他,去立在槐樹下面。

  曉荷必恭必敬的朝家門立著。等了半個多鐘頭,日本人從裡面走出來。便衣拿著手電筒,憲兵借著那點光亮,給街門上貼了封條。

  曉荷的心仿佛停止了跳動。可是,象最有經驗的演員,能抱著病把戲演到完場,他還向三個人的背影深深的鞠了躬。鞠完躬,他似乎已筋疲力盡,一下子坐在臺階上,手捧著臉哭起來。他的歷史,文化,財產,享受,哲學,虛偽,辦法,好象忽然都走到盡頭。

  高第輕輕的走過來:「想辦法!哭有什麼用?」「我完啦!完啦!」他說不下去了,因為心中太難受。用力橫了一下心,才又找到他的聲音:「我去報告,報告!」他猛的立起來。「那三個必不是真正東洋人,冒充!冒充!真東洋人決不會辦這樣的事!我去報告!」

  「你混蛋!」高第向來沒有辱駡過父親,現在她實在控制不住自己了。「日本人抄了你的家,你怎麼還念叨他們呢?難道這個封條能是假的?要是假的,你把它撕下來!」她的喉中噎了一下,說不上話來。用力嗽了幾下,她才又說:「上哪兒去?不能在這兒凍一夜!」

  曉荷想不出主意。因人成事的人禁不住狂風暴雨。高第去叫祁家的門。

  祁家的大小,因天寒,沒有煤,都已睡下。韻梅聽見拍門,不由的打了個冷戰。瑞宣也聽見了,馬上要往起爬。「不是又拿人呀?」韻梅攔住了他,而自己披衣下了床。她輕輕的往外走;走到街門,她想從門縫先往外看看。可是,天黑,她看不見任何東西;大著膽,她低聲問了聲:「誰?」「我,高第,開開門!」高第的聲音也不大,可是十分的急切。

  韻梅開了門。高第沒等門開利落便擠了進來,猛的抓住韻梅的手:「祁大嫂,我們遭了報!抄了家!」韻梅與高第一齊哆嗦起來。

  瑞宣不放心,披著大衣趕了出來。「怎回事?怎回事?」他本想鎮定,可是不由的有點慌張。

  「大哥!抄了家!給我們想想辦法!」高第的截堵住許久的淚落了下來。

  瑞宣又問了幾句,把事情大致的搞清楚。他願意幫忙高第,他曉得她是好人。可是,為幫忙她,也就得幫忙冠曉荷;他遲疑起來。他的善心,不管有多麼大,也不高興援助出賣錢默吟的,無恥的冠曉荷。

  韻梅不高興給冠家作什麼,不是出於狠心,而是怕受連累。在這年月,她曉得,小心謹慎是最要緊的事。高第看出瑞宣夫婦的遲疑,話中加多了央告的成分:「大哥!大嫂!幫我個忙,不用管別人!冬寒時冷的,真教我在槐樹底下凍一夜嗎?」

  瑞宣的心軟起來,開始忘了曉荷,而想怎麼教高第有個去處。「大小姐,小文的房子不是還空著嗎?問問丁約翰去!」韻梅也忘了小心謹慎。「你自己去一趟,他看得起你,不至於碰了釘子!好嗎,真要在樹底下蹲一夜,還了得!」

  約翰恰巧在家。這整個的院子是由他包租的,他給了瑞宣個面子。「可是,屋子裡什麼也沒有啊!」

  「先對付一夜再說吧!」瑞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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