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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


  「別生氣!別生氣!我想,憑我與日本人的關係,他們不至於這麼不客氣!」

  「他們一定對你很客氣,要不然怎麼來侵佔了你的城搶去你的地,盜去你的國家呢?」

  「別生氣!生氣辦不了事!我有辦法!你先好歹的收拾收拾屋子,我找你媽去。只要她一見日本的要人,咱們必能把東西都找回來!你收拾一下,等僕人們回來,教他們幫助你。」「他們都不會回來!」

  「怎麼?」

  「日本人走後,他們回來過了。拿了他們自己的東西,也順手拿了咱們一些東西,又都走啦。」

  「都是混蛋!」

  「沒有人看得起我們的生活,他們並不混蛋!」「別說了!我找你媽去!」

  曉荷還沒走出屋門,招弟跑進來。「爸爸!爸爸!」她慌慌張張的,幾乎被地上的東西絆倒。

  「怎麼啦?又是什麼事?」

  「媽,媽教人家拿了去啦!」招弟說完,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你媽——」曉荷說不上話來了。

  「我找她去要點錢,正趕上,她教人家給綁了出來!」「綁——」曉荷的淚整串的流下來。「咱們完了!完了!我作了什麼錯事?教我受這樣的報應呢?家產完了,你媽媽再有個好歹,剩下咱們三個怎麼活著呢?」

  父女三個全都閉上了嘴。

  楞了半天,招弟立起來,說:「爸爸!去救媽媽呀!媽媽一完,咱們全完,我簡直的不敢想:好嗎,真要是沒漂亮的衣服,頭髮一個月不燙一次,我怎麼活下去呢?」

  曉荷的想法和招弟的一樣。他知道沒有了所長太太,便沒了一切。他須趕快去營救她。可是,他膽子小,他怕,怕出去一奔走,把自己也饒在了裡面。他是大赤包的丈夫,大赤包要是真犯了罪,日本人也許不會不想到了他。他不住的搓手,想不出任何主意。

  「走!」招弟挺著小胸脯,說:「走!我跟你去!」「上哪兒呢?」曉荷低著頭問。

  「找日本人去!」

  「找哪個日本人去?」曉荷的心中象刀刺著的那麼疼。平日,他以為所有的日本人都是他的朋友;今天,他才看清,他連一個日本人也不認識!

  招弟偏傾著頭,想了一會。「有啦!咱們先到一號去看看那個老太婆吧!有用沒用的,反正她是日本人!」曉荷的臉上立刻好看了許多。「對的!」他心裡說:「反正她是日本人,任何一個日本人也比中國人強!」「可是,」他問招弟:「咱們不帶點禮物去嗎?空著手,怎好意思去呢?」高第冷笑了一聲。

  「你笑什麼?」招弟美麗的眼睛裡帶著微怒。「平日,你什麼都不管!現在,媽媽教人家抓了去,你還看哈哈笑!你願意媽媽死在獄裡,好教咱們也都餓死,是不是?」高第也立起來。「你們只看見了媽媽,可是沒有看見媽媽的罪惡!我決不能盼望她死,她是我的母親!我可是也決不能因為她是我的媽媽,就說她的行為都對!我們哪,據我想,得先認清了媽媽罪有應得,然後我們大家都改過自新,為咱們自己,和媽媽,贖點罪!媽媽能出來呢,更好;不能呢,咱們也不至於因為她的罪過就一齊餓死!我沒有多少本事,可是我願意去找個小事情,清清白白的掙一碗飯吃。爸爸也不是廢物,只要他不一定想去作官,他也會找到個小事作作。憑本事掙飯吃,總比教人家的婦女作暗娼體面的多!我們肯改過,不見得就贖了罪;我們不肯改過,我們就必定死。」「喂——」招弟撇著嘴說:「我反正不會作事!我只知道要我的媽媽!」

  「招弟!」曉荷親熱的叫。「你說的對!就憑咱們,作點小事,混飯吃,那教人恥笑!把咱們的綢緞衣服換成粗布的,把咱們的酒飯換上粗餑餑辣餅子,咱們還見人不見了呢?」他轉向大女兒:「高第,你一向就彆扭,到如今大禍臨頭還是這麼彆扭!好啦,你看家,我和招弟出去,這總行了吧?」高第還想說話,可是只歎了一口氣。

  招弟開始抹口紅,和往臉上加香粉。整妝完畢,她拉著曉荷走出去。剛到一號門口,曉荷必恭必敬的把腳並齊,預備門一開便深深的鞠躬。招弟叩門。

  老太婆來開門。剛一看清楚門外的人,她把門又關上了。冠家父女楞住了。

  「事情嚴重了!嚴重!」曉荷告訴招弟。「你看,你媽媽剛剛出了事,立竿見影,人家馬上不搭理咱們了!這,這怎麼辦呢?」

  招弟掛了火:「爸爸你回家,我跑一跑去!我有朋友!我必能把媽媽救出來!」說完,她跑出胡同去。

  曉荷獨自回了家。他的心中極亂。他不會反省,而只管眼前。眼前,又恰好是一片盆兒朝天碗兒朝地的景象。他不肯下手去整理它們,不整理吧,又沒地方坐一坐,放一放腳。他急得老想落淚。

  更迫切的是天已黑上來,他的腹中已開始咕嚕咕嚕的響,而沒人給他作飯。他到廚房看看,火已經滅了。他歎了一口氣。這已不象個家,雖然他的確是在家裡!家,可是沒有一點火亮,一口開水,更不要提香片茶與酒飯了。

  高第正收拾屋子。她的作事的方法顯著很笨,可是她的確願意作,高興作。在家裡,她一向受大家的冷淡,對什麼事她都沒有發言權,不能插手幫忙。今天,她仿佛變成了主人,不必問誰,不必看誰的眼色,而只憑著自己的心意與判斷,願意怎麼作去怎麼作。她不是不知道家庭前途的暗淡,可是她也覺得只有暗淡與困苦才能改變一切;假使能慢慢的變好,那就先吃一點苦頭也值得。她也知道自己沒有多大的本事,假若媽媽真的一去不回頭,她是否能養活著自己與爸爸,頗成問題。但是,她決定不教那個問題給嚇倒。她須努力,掙扎,奮鬥;她想,只要自己有用武之地,她一定不會走到絕路。她的短鼻子上出了汗,眼中發著光,一種准知道事情不妙而毫不懼怕的光。聽見爸爸回來,她作得更起勁了。她要教爸爸看一看,她是沉得住氣,能作事的人。

  曉荷看著女兒操作,心中非常的難過,不是為心疼女兒,而是為他的女兒居然親自動手收拾屋子,實在有失體統。掃地擦桌子,在他想,是僕人的事,與「小姐」理應永遠不發生關係。他故意的輕咳,暗示給她:可以休息一會吧?高第沒有接受他的暗示。最後,他說了話:「高第!晚飯怎麼辦呢?」

  高第還繼續的工作,只回答了聲:「你去買幾個燒餅,我把火升上,燒點開水,對付對付吧!」

  曉荷不能出去買燒餅,那太丟人!他可是沒敢出聲。他開始看見了真的困苦。他的眼前是黑暗與最大的恥辱——得自己去買燒餅!他輕輕的走出去,在院子裡來回的轉。這是他自己的院子,可是他丟失了安全與舒適。走了一會兒,他感到寒冷,肚子也越來越餓。他想出去買燒餅——肚子是不大管臉面與恥辱的。幾次,他走到街門,又折了回來。不,他寧可挨一夜的饑餓,也不能喪失自己的體面!好嗎,今天他要是肯打破了自己的臉去買燒餅,明天他大概就甘心作個「無恥之徒」了!

  他又進到屋中。

  「爸爸,你不是餓了嗎?怎麼不去買燒餅呢?」高第問。

  曉荷不肯開腔。他覺得高第絕不會瞭解他,所以用不著多費話。他似乎是要用沉默充饑。但是,不行,沉默到底不能代替燒餅!他忘了大赤包,忘了一切,只覺得他馬上有餓死的危險。他向來沒挨過餓。平日,只要胃中稍微有點空兒,他必趕緊把它填滿;他以為能多吃而不鬧胃病是他的一種天才與福氣。現在,晚飯毫無消息!他發了慌!「吃」是中國文化裡的,也就是他的,主要的成分與最高的造詣。餓一頓便等於人生與文化的滅亡!他沒法不著急。他巴結,諂媚日本人,不是為得到好吃好喝麼?哼,現在居然落了個前功盡棄!他悲觀,他覺得自己的一隻腳已臨在地獄裡。

  「高第!」他淒聲慘氣的叫,「高第!」

  「幹什麼?」高第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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