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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六十七

  曉荷見了家門,好象快渴死的人見著了一口井。想一想城外的光景,再想一想屋中的溫暖與安全,他幾乎要喊出來:「我回來嘍!」這時候已是下午四點多鐘,快壓了山的太陽給他的裡長辦公處的木牌照上一點金紅的光,象剛剛又上了一道油。他向木牌點了點頭。在城外,他跪在墳前,任憑人家辱駡;在這裡,他是家長,裡長,他可以發號施令。他高興,他輕輕的推開了門。

  一邁門坎,他看見一堆東西,離他也就只有五尺遠。嗯了一聲,他看明白:那不是什麼東西,而是個人;不是別人,而是他的大女兒高第!她倒剪著雙臂,在牆根上窩著呢。「怎麼回事?」他差一點失手,摔了那兩罐兒榅桲。「怎麼回事?」

  高第扭了扭身子,抬起一點頭來,弩著雙睛,鼻中出了一點聲音。她的嘴裡堵著東西呢。

  「見鬼!這是怎回事?」他一邊說一邊輕輕的放下手中的兩個小罐兒。

  高第的眼要弩出來。她又扭了扭身子,用力的點了點頭。

  曉荷掏出口中的東西。她長吸了一口氣,而後幹嘔了好幾下。

  「怎回事?」

  「快解開我的繩子!」她發著怒說。

  曉荷挽了挽袖口,要表示自己的迅速麻利,而反倒更慢的,過去解繩扣。扣系得很緊,他又怕傷了自己的指甲,所以抓撓了半天,並無任何效果。

  「拿刀子去!」高第急得要哭。

  他身上有一把小刀。把刀掏出來,他慢慢的鋸繩子。「快著點!我的腕子快掉下來了!」

  「別忙!別忙!我怕傷了你的肉!」他繼續的鋸繩子。高第一勁的替他用力,鼻子裡哼哼的響。

  好容易把繩子割斷,曉荷吐了口氣,擦了擦頭上的汗。他的確出了汗。他是橫草不動,豎草不拿的人,用一點力氣就要出汗。

  高第用左右手交互的揉著雙腕,腕子已被繩子磨破,可是因為麻木,還不覺得疼。揉了半天手腕之後,她猛的往起立。她的腿也麻了,沒立好就又坐下去,把頭碰到了牆上。「攙著我!」

  曉荷趕快攙起她來,慢慢的往院裡走。

  北屋的門開著呢。曉荷一眼便看到裡面:桌凳歪著的歪著,倒著的倒著;磁器摔了滿地,花瓶和痰盂在一處躺著;很象剛經過一次地震。他放開高第,一跳,跳到屋裡。他的最心愛的沙發上張著大嘴,象被刺刀給劃破的。他的腿不能再動,他的嘴張著。這是他一二十年的心血所造成的堡壘,居然會變成了垃圾堆。他的淚整串的流下來。

  高第扶著門框,活動她的腿:「我們遭了報!」「什麼?」曉荷問了一聲。隨著這麼一出聲,他的腿會活動了。他踩著地上的東西,跳進臥室去。床上,連他的繡花被子,與鴨絨的枕頭都不見了。木器,和外間屋一樣,都橫七豎八的倒在地上。「這是怎回事?」他狂叫起來。高第一瘸一點的蹭進來。「咱們遭了報!」

  「說!說這是怎回事!什麼遭報不遭報?我為什麼遭報?我沒作過傷天害理的事!」

  「爸爸!」高第坐在倒在地上的一張小凳子上。「你陷害過錢伯伯;你任著媽媽的性兒教好人家的婦女變成妓女,敲詐妓女們的錢;你放縱招弟,教她隨便玩弄男人,也教男人隨便玩弄她;你任著媽媽的性兒欺侮桐芳;你一天到晚吃喝玩樂,交些個狐朋狗友,一點也不問那些錢是怎麼來的!」「我問你這是怎回事,沒教你教訓我!」曉荷跺著腳嚷。「你最不該拿日本人當作寶貝,巴結他們,諂媚他們,好象他們並沒殺咱們的人,搶咱們的土地!」

  「你要把我急死!我問你,這——是——怎——回——事!」

  「是,我這就告訴你!日本人幹的!」

  「什麼?」他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

  「日本人幹的!」她重說了一遍,比第一遍更清楚。他沒法不再信任自己的耳朵。可是,他心裡還疑惑不定。腿似乎立不住了,他蹲在了地上,用手捧著臉。「不能!」他心裡說:「不能是日本人幹的!從日本人那方面說,他們給他的太太帶來官職,地位,金錢,勢力。給招弟帶來風頭榮譽。從他自己這方面說,他對日本人可以說是仁至義盡:他租下來的房子,轉租給日本人;他對日本小娃娃都要見面就打招呼;他對日本軍人,老遠的就鞠躬,而且度數是那麼深;對於恨惡日本人的中國人,他要去報告;對日本人發起的遊行與聚會,他永遠熱心的去參加;對日本人所發明的中國話,他首先放在自己的唇舌上;對日本官員,識與不識,他都去送禮……」想到這裡,他出了聲音:「不能!不能是日本人!我沒有對不起日本人的地方!高第,你說真話!」「我沒說一句假話!」

  「真有日本人進來把……」

  「媽媽吃過午飯就辦公去了。」高第的手腕開始疼痛,她可是忍著痛,一心想把父親勸明白了。「招弟始終沒有回來。家裡只有我一個人。」

  「僕人們呢?」

  「他們呀,媽媽在家,他們是機器;媽媽一出去,他們便自己放了假!他們怕媽媽,而不喜愛她!」

  「你似乎也不愛你的媽媽!」曉荷立起來,坐在了床上。「她的行為,心術,教我沒法愛她!」高第把凳子拉近了他一點。

  「好吧,先甭提你愛她不愛吧;說,這是怎回事!」「也就有兩點半鐘吧,一共來了十個人。其中有兩個日本人。一進門,他們一聲不出,就搬東西。」

  「搬東西?」

  「你看哪!媽媽的箱子哪兒去了?」高第指了指平日放箱子的地方。

  曉荷往那裡看了一眼,空的。不單箱子,連箱子上裝首飾的盒子也不見了。他的手顫起來。

  「這屋裡的,桐芳,和我與招弟屋裡的,箱子匣子,一律搬淨!我急了,過去質問他們。他們把我用繩子捆上。我要喊叫,他們堵上了我的嘴。我只能瞪著眼看他們往外搬運,他們必是有一部卡車,在胡同口上停著呢。出來進去搬東西的都是中國人,那兩個日本人大概只管挑選,不管搬運。有時候,院裡只剩下我自己和他們兩個!我打好了主意,只要他們倆敢過來強行無禮,我就一頭碰死牆上!我決定碰死,一方面是要保全我的清白,一方面也是為媽媽贖一點罪——她害了那麼多的女人,她的女兒應當死!可是,他們沒來找我,或者也許太注意搶東西了。搬得差不多了,他們找到了酒。我開始往外滾。我知道,他們喝了酒必不肯放過我去。我滾到了門坎那裡,沒有了辦法。無論如何使勁,我沒法越過門坎去。他們喝完了酒,開始摔東西。我聽得見各屋裡砰砰口邦口邦的響。摔完了東西,他們出來,把我由門坎裡提到牆根去。他們走了,把街門關好。我們遭了報。我們巴結,逢迎,諂媚他們,為了得一點錢。現在,我們賠了老本,連衣服和被子都丟光了!」

  曉荷聽完,半天沒有出聲。楞了好大一會兒之後,他低聲的問:「高第,你准知道那兩個是真日本人呢?你怎麼知道他們不是假扮的呢?」

  高第壓不住了怒氣:「是!他們是假扮的!日本人都是你的親戚朋友,絕不會來傷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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