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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喝吧,祁科長!」孫七的頭上的青筋已跳起來,可是故作鎮定的說。「這是喜酒,你不是把太太丟了嗎?多喝兩杯喜酒,你好再娶上一個!」

  李四爺趕快攔住了孫七:「你坐下!不准再亂說!」然後對瑞豐:「老二,吃菜!不用理他,他喝醉了!」

  大家都以為瑞豐必定一摔袖子走出去,而且希望他走出去。雖然他一走總算美中不足,可是大家必會在他走後一團和氣的吃幾杯酒。

  可是,他坐著不動,他必須討厭到底,必須把酒飯吃完,不能因為一兩句極難聽的話而犧牲了酒飯。

  正在這個難堪的時節,高亦陀走了進來。長順的嘴唇開始顫動。

  大赤包有點本事。奔走了一兩天,該送禮的送禮,該托情的托情,該說十分客氣話的,說十分,該說五分好話的,說五分,她把曉荷,亦陀,招弟,全救了出來。他們都沒受什麼委屈,只是挨了幾天的餓。他們的嘴不慣於吃窩窩頭與白水。最初,他們不肯吃。後來,沒法不吃了,可是吃了還不飽。招弟在這幾天裡,始終穿著行頭,沒有別的衣服替換。她幾天沒有洗臉,洗腳,她的身上發癢,以為是長了蝨子。她對每個人都送個媚眼,希望能給她一點水,可是始終無效。

  她著急,急得不住的哭泣。最使她難過的是那麼一身漂亮的行頭,不單沒摸著在臺上露一露,反穿到獄中來。她已不是摩登的姑娘,而是玉堂春與竇娥,被圈在獄中。她切盼她的男友們會來探視她,營救她。可是,他們一個也沒有來。由失望而幻想,她盼著什麼劍俠或什麼聖母會在半夜中把她背了走。她想起許多電影片子上的故事,而希望那些故事能成為事實,使她逃出監獄。

  曉荷真害了怕。自從一齣戲園的後臺,他已經不會說話。他平日最不關心的人,象錢先生與小崔,忽然的出現在眼前。他是不是也要丟了腦袋呢?他開始認真的禱告玉皇大帝,呂祖,關夫子,與王母娘娘。他覺得這些位神仙必能保佑他,不至於教他受一刀之苦。坐在潮濕的小牢房裡,他檢討自己的過去。他找不出自己的錯誤來。他低聲的告訴玉皇大帝:「該送禮的,我沒落過後;該應酬的,我永遠用最好的煙酒茶飯;我沒錯待過人哪!對太太,對姨太太,我是好的丈夫;對女兒,我是好的父親;對朋友,我最講義氣;末了,對日本人,我五體投地的崇拜,巴結;老天爺,怎麼還這樣對待我呢?」他誠懇的禱告,覺得十分冤枉。越禱告,他可是越心慌,因為他弄不清哪位神仙勢力最大,最有靈應。萬一禱告錯了,那才糟糕!

  他怕死,怕受刑。他夜裡只能打盹,而不能安睡。無論哪裡有一點響動,他都嚇一跳,以為是有人要綁出他去斬首。他死不得,他告訴自己,因為還沒有在日本人手下得到個官職,死了未免太冤枉。

  受罪最大的是高亦陀,他有煙癮,而找不到煙吃。被捕後兩三個鐘頭,他已支持不住了,鼻涕流下多長,連打哈欠都打不上來。他什麼也顧不得想,而只搭拉著腦袋等死。

  大赤包去接他們。招弟見了媽,哭出了聲音。冠曉荷也落了淚。他故意的哼哼著,為是增加自己的身分:「所長!這簡直是死裡逃生啊!」他心中趕快的撰制一篇受難記,好逢人便講,表示自己下過獄,不失為英雄好漢。高亦陀是被兩個人抬出來的,他已癮得象一團泥。

  回到家中,招弟第一件事是洗個澡。洗完了澡,她一氣吃了五六塊點心。吃完,她摸著胸口,告訴高第:「得了,這回可把我管教得夠瞧的!從此我不再唱戲,也不溜冰!好傢伙,再招出一場是非來,我非死在獄裡不可!」她要開始和高第學一學怎麼織毛線帽子:「你教給我,姐!從此我再也不淘氣了!」他把「姐」叫得挺親熱,好象真有點要改過自新似的。可是,沒有過了一刻鐘,她又坐不住了。「媽!咱們打八圈吧!我仿佛有一輩子沒打過牌了!」

  曉荷需要睡覺。「二小姐,你等我睡一覺,我准陪你打八圈。死裡逃生,咱們得慶賀一下。所長,待會兒咱們弄幾斤精緻的羊肉,涮涮吧?」

  大赤包沒回答他們,氣派極大的坐在沙發上,吸著一支香煙。把香煙吸完,她才開口:「哼!你們倒仿佛都受了委屈!要不是我,你們也會出得來,那才怪呢!我的腿,為你們,都跑細了,你們好象連個謝字都不會說!」

  「真的!」曉荷趕快把話接下去。「要不是所長,我們至少也還得圈半個月!甭打我,只要再圈半個月,我准死無疑!下獄,不是好玩的!」

  「哼,你才知道!」大赤包要把這幾天的奔走托情說好話的勞苦與委屈都一總由曉荷身上取得賠償。「平日,你招貓逗狗,偏向著小老婆子,到下了獄你才想起老太太來。你算哪道玩藝兒!」

  「喲!」招弟忽然想起來:「桐芳呢?」

  曉荷也要問,可是張開口又趕緊並上了。

  「她呀?」大赤包冷笑了一下:「對不起,死啦!」「什麼?」曉荷不困了。他動了心。

  「死啦?」招弟也動了心。

  「她,文若霞,小文,都炸死啦!我告訴你,招弟,曉荷,桐芳這一死,咱們的日子就可以過得更整齊一點。你們可是得聽我的,我一心秉正,起早睡晚,勞心淘神,都是為了你們。你們有我,聽從我,咱們就有好日子過。你們不聽我的,好,隨你們的便,你們有朝一日再死在獄裡可別怨我!」

  曉荷沒聽見這一套話。坐在椅子上,他捧著臉低聲的哭起來。

  招弟也落了淚。

  他們這一哭,更招起大赤包的火兒來:「住聲!我看誰敢再哭那個臭娘們!哭?她早就該死!我還告訴你們,誰也不准到外面去說,她是咱們家裡的人!萬幸,報紙上沒提她的姓名;咱們自己可就別往頭上攬狗屎!我已經報了案,說她拐走了金銀首飾,偷跑了出去。你們聽見沒有?大家都得說一樣的話,別你說東,他說西,打自己的嘴巴!」

  曉荷慢慢的把手從臉上放下來,咽了許多眼淚,對大赤包說:「這不行!」他的聲音發顫,可是很堅決。「不行?什麼不行?」大赤包挺起身來問。

  「她好歹是咱們家的人。無論怎說,我也得給她個好發送。她跟了我這麼多年!」曉荷決定宣戰。桐芳是他的姨太太,他不能隨便的丟棄了她,象丟一個死貓或死狗那樣。在這一家裡,沒有第二個人能替桐芳,他不能在她喪了命的時候反倒賴她拐款潛逃。死了不能再活,真的;但是他必須至少給她買口好棺材,相當體面的把她埋葬了。她與高第招弟都不同,假若她們姐妹不幸而死去一個,他,或者不至於象這麼傷心;她們是女兒,即使不死,早晚也要出嫁;桐芳是姨太太,永遠是他的,她死不得。再說,雖然他的白髮是有一根,拔一根,可是他到底慢慢的老起來;他也許不會再有機會另娶一房姨太太。那麼,桐芳一死,他便永遠要過著淒涼的日子——沒有了知心的人,而且要老受大赤包的氣!不行,說什麼也不行,他必須好好的發送發送她。他沒有別的可以答報她,他只知道買好棺材,念上一兩台經,給她穿上幾件好衣服,是唯一的安慰他自己與亡魂的辦法。假若連這點也作不到,他便沒臉再活下去。

  大赤包站起來,眼裡打著閃,口中響了雷:「你要怎著呢?說!成心搗蛋哪?好!咱們搗搗看!」

  冠曉荷決定迎戰。他也立起來,也大聲的喊:「我告訴你,這樣對待桐芳不行!不行!打,罵,拚命,我今兒個都奉陪!你說吧!」

  大赤包的手開始顫動。曉荷這分明是叛逆!她不能忍受!這次要容讓了他,他會大膽再弄個野娘們來:「你敢跟我瞪眼哪,可以的!我混了心,瞎了眼,把你也救出來!死在獄裡有多麼乾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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