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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瑞宣一想便想到:日本人都是偵探,老婦人知道他會英文,便是很好的證據。因此,他想敷衍一下,躲開她。老婦人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意,又很大方的一笑。「不必懷疑我!我不是平常的日本人。我生在坎拿大,長在美國,後來隨著我的父親在倫敦為商。我看見過世界,知道日本人的錯誤。那倆年輕的是我的侄子,他們的生意,資本,都是我的。我可是他們的奴隸。我既沒有兒子,又不會經營——我的青春是在彈琴,跳舞,看戲,滑冰,騎馬,游泳……度過去的——我只好用我的錢買來深鞠躬,跪著給他們獻茶端飯!」

  瑞宣還是不敢說話。他知道日本人會用各種不同的方法偵探消息。

  老婆婆湊近了他,把聲音放低了些:「我早就想和你談談。這一條胡同裡的人,算你最有品格,最有思想,我看得出來。我知道你會小心,不願意和我談心。但是,我把心中的話,能對一個明白人說出來,也就夠了。我是日本人,可是當我用日本語講話的時候,我永遠不能說我的心腹話。我的話,一千個日本人裡大概只有一個能聽得懂。」她的話說得非常的快,好象已經背誦熟了似的。

  「你們的事,」她指了三號,五號,六號,四號,眼隨著手指轉了個半圓。「我都知道。我們日本人在北平所作的一切,當然你也知道。我只須告訴你一句老實話:日本人必敗!沒有另一個日本人敢說這句話。我——從一個意義來說——並不是日本人。我不能因為我的國籍,而忘了人類與世界。自然,我憑良心說,我也不能希望日本人因為他們的罪惡而被別人殺盡。殺戮與橫暴是日本人的罪惡,我不願別人以殺戮懲罰殺戮。對於你,我只願說出:日本必敗。對於日本人,我只願他們因失敗而悔悟,把他們的聰明與努力都換個方向,用到造福於人類的事情上去。我不是對你說預言,我的判斷是由我對世界的認識與日本的認識提取出來的。我看你一天到晚老不愉快,我願意使你樂觀一點。不要憂慮,不要悲觀;你的敵人早晚必失敗!不要說別的,我的一家人已經失敗了:已經死了兩個,現在又添上兩個——他們出征,他們毀滅!我知道你不肯輕易相信我,那沒關係。不過,你也請想想,假若你肯去給我報告,我一樣的得丟了腦袋,象那個拉車的似的!」

  她指了指四號。「不要以為我有神經病,也不要以為我是特意討你的歡心,找好聽的話對你說。不,我是日本人,永遠是日本人,我並不希望誰格外的原諒我。我只願極客觀的把我的判斷說出來,去了我的一塊心病!真話不說出來,的確象一塊心病!好吧,你要不懷疑我呢,讓我們作作朋友,超出中日的關係的朋友。你不高興這麼作呢,也沒關係;今天你能給我機會,教我說出心中的話來,我已經應當感謝你!」說完,她並沒等著瑞宣回答什麼,便慢慢的走開。把手揣在袖裡,背彎了下去,她又恢復了原態——一個老準備著鞠躬的日本老婦人。

  瑞宣呆呆的楞了半天,不知怎樣才好。他不肯信老婆婆的話,又似乎沒法不信她的話。不論怎樣吧,他可是止不住的笑了一下。他有好些天沒笑過一回了。

  §六十五

  快到陰曆年,長順和小崔太太結了婚。婚禮很簡單。孫七拉上了劉棚匠太太同作大媒,為是教小崔太太到劉太太那裡去上轎。一乘半舊的喜轎,四五個鼓手;喜轎繞道護國寺,再由小羊圈的正口進來。洞房是馬老太太的房子,她自己搬到小崔太太屋裡去。按照老年的規矩,娶再醮的婦人應當在半夜裡,因為寡婦再嫁是不體面的,見不到青天白日的。娶到家門,須放一掛火炮,在門坎裡還要放個火盆,教她邁過去;火炮若是能把她前夫的陰魂嚇走,火盆便正好能補充一下,燒去一切的厲氣。

  按著馬老太太的心意,這些規矩都須遵守,一方面是為避邪,一方面也表示出改嫁的寡婦是不值錢的——她自己可是堂堂正正,沒有改嫁過。

  不過,現在的夜裡老在半戒嚴的狀態中,夜間實在不好辦事。火炮呢,久已不准燃放——日本人心虛,怕聽那遠聽頗似機關槍的響聲。火炮既不能放,火盆自然也就免了吧。這是孫七的主意:「馬老太太,就不用擺火盆了吧!何必叫小崔太太更難過呢!」

  連這樣,小崔太太還哭了個淚人似的。她想起來小崔,想起來自己一切的委屈。她已失去了自主,而任憑一個比孫七,長順,馬老太太都更厲害的什麼東西,隨便的擺佈她,把她抬來抬去,教她換了姓,換了丈夫,換了一切。她只有哭,別無辦法。

  長順兒的大腦袋裡嗡嗡的直響。他不曉得應當哭好,還是笑好。穿著新藍布袍罩,和由祁家借來的一件緞子馬褂,他坐著不安,立著發僵,來回的亂走又無聊。在他的心裡,他卻一會兒一算計:一千套軍衣已經完全交了活,除了本錢和丁約翰的七折八扣,只落下四百多塊錢。這是他全部的財產。他可是又添了一口吃飯的人。結了婚,他便是成人了。他必須養活著外婆與老婆,沒有別的話好說。四百多塊錢,能花多少日子呢?儘管婚禮很簡單,可是鼓手,花轎不要錢嗎?自己的新大衫是白揀來的嗎?街坊四鄰來道賀,難道不預備點水酒和飯食嗎?這都要花錢。結過婚,他應當幹什麼去呢?想不出。不錯,他為承作那些騙人的軍衣,已學會了收買破爛。可是,難道他就老去弄那些肮髒東西,過一輩子嗎?為錢家,祁家,崔家,他都曾表示過氣憤,都自動的幫過忙。他還記得祁瑞宣對他的期望與勸告,而且他曾經有過扛槍上陣去殺日本人的決心。可是,今天他卻胡胡塗塗的結了婚,把自己永遠拴在了家中。他皺上了眉。

  但是賀喜的人——李四老人,四媽,祁瑞豐,孫七,劉太太,還有七號的一兩家人——都向他道喜。他又不能不把眉頭放開。他有點害羞,又不能不大模大樣的假充不在乎。人們的吉利話兒像是出於誠心,又似乎象諷刺與嘲弄,使他不敢不接受,而接受了又不大好過。他不知怎樣才好,而只能硬著頭皮去敷衍。他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的鼻音嗚囔的特別的難聽,連自己聽著都不夠味兒。

  賀客之中,最活躍的,也最討厭的,是祁瑞豐。長順永遠忘不了在教育局的那一幕。況且,今天他是和小崔太太結婚,他萬想不到瑞豐還有臉來道喜。瑞豐可是滿不在乎,他准知道只要打著賀客的招牌,他就不會被人家攆出來,所以他要來吃一頓喝一頓。而且,既無被驅逐出來的危險,他就必須象一個賀客的樣子,他得對大家開玩笑,盡情的嘲弄新郎,板著面孔跟主人索要香煙,茶水,而且準備惡作劇的鬧洞房。本來,他還穿著孝,家裡的人都不許他來道賀。他答應了母親,只把禮金在門外交給長順或馬老太太就趕快回家,可是,他把孝衣脫下來,偷偷的溜出去,滿面春風的進了馬家的門。他自居為交際家,覺得自己若不到場,不單自己丟了吃喝的機會,也必教馬家的喜事減色。一進門,他便張羅著和長順開玩笑,而他的嘴又沒有分寸,時時弄得長順面紅過耳。

  長順很想翻臉辱駡他一頓,可是他知道今天他不該吵架拌嘴,所以只好遠遠的躲開他。長順的退讓,恰好教瑞豐以為自己確有口才,於是趕上前去施展嘲弄與開玩笑。賀客們都曉得長順老實,也都曉得瑞豐討厭,大家都怕他把長順逼急了,弄得不好看。同時,大家看在祁老人與瑞宣的面上,又不肯去勸告瑞豐。於是,大家不約而同的都躲著他,並且對他說的笑話都故意的不笑。他們以為這樣就可以使他知難而退了,誰知道他卻覺得他們的不言不笑是有點怕他,於是他的話就更多了。最後,李四爺看不過了,把他扯到一邊:「老二,我說句真話,你可不要怪我呀!開玩笑要有個分寸。長順兒臉皮子薄,別惹急了他!」

  瑞豐沒敢和四爺駁辯,而心中很不高興。他可是也不想馬上告辭回家,他捨不得那頓酒飯。在擺飯之前,他一支跟著一支的吸香煙。他不亂說了,看到香煙快吸完了,便板起臉來告訴長順:再去買兩包煙!趕到擺飯的時候,他大模大樣的坐了首座,他以為客人中只有他作過科長,理應坐首座。他拿出喝酒的本領,一揚脖一個,喝幹了自己的杯;別人稍一謙讓,他便把人家的杯子拿過來:「好,我替你喝!」喝了幾杯之後,他的嘴沒法再並上。他又開始嘲弄長順,並且說到小崔太太是寡婦。不單這樣耍嘴皮子,他還要立起來講演一番。他看不起那些賀客,所以他要盡興的發洩自己的無聊與討厭。

  孫七早就不高興了。他是大媒,理當坐首座。多虧李四爺鎮壓著他,他才忍著氣沒有發作。等到他也喝了幾杯之後,他不再看李四爺的眼神,而把酒壺抄了起來。

  「祁科長!」他故意的這麼叫:「咱們對喝六杯!」李四爺伸出手來要搶酒壺。孫七不再聽話。「四大爺,你別管!我跟祁科長比比酒量!」

  瑞豐的臉上發了光。他以為孫七很看得起他。「牛飲沒意思,咱們劃拳吧!一拳一個,六個!告訴你,我不教你喝六個,也得喝五個,信不信!來,伸手!」

  「我不劃拳!你是英雄,我是好漢,對喝六杯!」孫七說著,已斟滿了三杯。

  瑞豐知道,六杯一氣灌下去,他准得到桌子底下去。「那,我不來,沒意思!喜酒,要喝得熱鬧一點!你要不劃拳,咱們來包袱剪子布的?」

  孫七沒出聲,端起杯來,連灌了三杯,然後,又斟滿:「喝!喝完這三個,還有三個!」

  「那,我才不喝呢!」瑞豐嘿嘿的笑著,覺得自己非常的精明,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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