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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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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咒我,咒吧!」曉荷咬上了牙。「你咒不死我,我就給桐芳辦喪事!誰也攔不住我!」 「我就攔得住你!」大赤包拍著胸口說。 「媽!」招弟看不過去了。「媽,桐芳已經死了,何必還忌恨她呢?」 「噢!你也向著她?你個吃裡爬外的小妖精!在這兒有你說話的份兒?你是穿著行頭教人家拿進去的,還在這兒充千金小姐呀?好體面!我知道,你們吃著我,喝著我,惹出禍來,得我救你們,可齊了心來氣我!對,把我氣死,氣死,你們好胡反:那個老不要臉的好娶姨太太,你,小姐,好去亂搭姘頭!你們好,我不是東西!」大赤包打了自己一個嘴巴,打得不很疼,可是相當的響。 「好吧,不許我開口呀,我出去逛逛橫是可以吧?」招弟忘了改過自新,想出去瘋跑一天。說著,她便往外走。「你回來!」大赤包跺著腳。 「再見,爸!」招弟跑了出去。 見沒有攔住招弟,大赤包的氣更大了,轉身對曉荷說:「你怎樣?」 「我?我去找屍首!」 「你也配!她的屍首早就教野狗嚼完了!你去,去!只要你敢出去,我要再教你進這個門,我是兔子養的!」 這時節,亦陀在里間已一氣吸了六七個煙泡兒。他本想忍一個盹兒,可是聽外面吵得太凶了,只好勉強的走出來。一掀簾,他知道事情有點不對,因為曉荷夫婦隔著一張桌子對立著,眼睛都瞪圓,象兩隻決鬥的公雞似的,彼此對看著。亦陀把頭伸在他們的中間,「老夫老妻的,有話慢慢的說!都坐下!怎麼回事?」 大赤包坐下,淚忽然的流下來。她覺得委屈。好容易盼來盼去把桐芳盼死了,她以為從此就可以和曉荷相安無事,過太平日子了。哪知道曉荷竟自跟她瞪了眼,敢公然的背叛她,她沒法不傷心。 曉荷還立著。他決定打戰到底。他的眼中冒著火,使他自己都有點害怕,不知道自己從哪兒來的這麼多的怒氣。 大赤包把事情對亦陀說明白。亦陀先把曉荷扶在一張椅子上坐好,而後笑著說:「所長的顧慮是對的!這件事絕對不可聲張。咱們都掉下去,受了審問,幸而咱們沒有破綻,又加上所長的奔走運動,所以能夠平安的出來。別以為這是件小事!要是趕上『點兒低』,咱們還許把腦袋耍掉了呢!桐芳與咱們不同,她為什麼死在那裡?沒有人曉得!好傢伙,萬一日本人一定追究,而知道了她和咱們是一夥,咱們吃得消吃不消?算了吧,冠先生!死了的不能再活,咱們活著的可別再找死;我永遠說實話!」 冠家夫婦全不出聲了。沉默了半天,曉荷立了起來,要往外走。 「幹什麼去?」亦陀問。 「出去走走!一會兒就回來!」曉荷的怒氣並沒妨礙他找到帽子,怕腦袋受了風。 大赤包深深的歎了口氣。亦陀想追出去,被她攔住。「不用管他,他沒有多大膽子。他只是為故意的氣我!」 亦陀喝了碗熱茶,吃了幾塊點心,把心中的話說出來:「所長!也許是我的迷信,我覺得事情不大對!」「怎麼?」大赤包還有氣,可是不便對亦陀發作,所以口氣相當的柔和。 「憑咱們的地位,名譽,也下了兩天獄,我看有點不大對!不大對!」他揣上手,眼往遠處看著。 「怎麼?」大赤包又問了聲。 「伴君如伴虎啊!人家一翻臉,功臣也保不住腦袋!」「嗯!有你這麼一想!」 「我看哪,所長,趕快弄咱們的旅館,趕快加緊的弄倆錢。有了底子,咱們就什麼也不怕了。人家要咱們呢,咱們就照舊作官;人家不要咱們呢,咱們就專心去作生意。所長,看是也不是?」 大赤包點了點頭。 「小崔太太打算扯咱們的爛汙,那不行,我馬上過去,給她點顏色看看!」 「對!」 「辦完這件事,我趕緊就認真的去籌備那個旅館。希望一開春就能開張。開了張,生意絕不會很壞。煙、賭、娼、舞,集聚一堂,還是個創舉!創舉!生意好,咱們日進鬥金,可就什麼也不怕了!」 大赤包又點了點頭。 「所長,好不好先支給我一點資本呢?假若手裡方便的話。現在買什麼都得現款,要不然的話,咱們滿可以專憑兩片子嘴皮就都置備齊全了。」 「要多少呢?」 亦陀假裝了的想了想,才說:「總得先拿十萬八萬的吧?先別多給我,萬一有個失閃,我對不起人!親是親,財是財!」「先拿八萬吧?」大赤包信任高亦陀,但是也多少留了點神。她不能不給他錢,她不是摸摸屁股,咂咂手指頭的人。再說,亦陀是她的功臣。專以製造暗娼一項事業來說,他給她就弄來不止八萬。對功臣不放心,顯然不是作大事業,發大財的,道理與氣派。可是,她也不敢一下子就交給他十萬二十萬。她須在大方之中還留個心眼。她給了他一張支票。亦陀把支票帶好,奔了四號來。 孫七喝了酒,看明白了進來的是亦陀,他馬上冒了火。他本是嘴強身子弱,敢拌嘴不敢打架的人;今天他可是要動手。他帶了酒,他是大媒,而亦陀又是象個瘦小雞子似的煙鬼,所以他不再考慮什麼,而只想砸亦陀一頓拳頭。 李四爺一把抓住了孫七,「等等,看他說什麼!」亦陀向長順與馬老太太道了喜,而後湊過李四爺這邊來,低聲的對老人說: 「都放心!一點事沒有!我是你們的朋友。她,那個大娘們,」他向三號指了指,「才是你們的仇人。我不再吃她的飯,也犯不上再替她挨駡!這不是?」他掏出那個小本子來,「當著大家,看!」他三把兩把將小本子撕了個粉碎,扔在地上。撕完,他對大家普遍的笑了笑。而後,他拿起一杯酒,一揚脖灌了下去:「長順,恭賀白頭到老!別再恨我,我不過給人家跑跑腿;壞心眼,我連一點也沒有!請坐了,諸位!咱們再會!」說完,他揚著綠臉,摔著長袖口,大模大樣的走出去。 他一直奔了前門去,在西交民巷兌了支票,然後到車站買了一張二等的天津車票。「在天津先玩幾天,然後到南京去賣賣草藥也好!在北平恐怕吃不住了!」他對自己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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