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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大赤包今天可不預備多和菊子閒談,她還須去奔走。胖菊子願意隨她一同出去。她不高興蹲在家裡,接受或發作脾氣——東陽這兩天老一腦門子官司,她要是不發氣,他就必橫著來。大赤包也願意有菊子陪著她去奔走,因為兩個面子湊在一處,效力當然大了一倍。菊子開始忙著往身上擦抹馳名藥膏和萬金油,預備陪著大赤包出征。

  東陽攔住了菊子。沒有解釋,他乾脆不准她出去。菊子胖臉紅得象個海螃蟹。「為什麼?為什麼?」她含著怒問。

  東陽不哼一聲,只一勁兒啃手指甲。被菊子問急了,他才說了句:「我不准你出去!」

  大赤包看出來,東陽是不准菊子陪她出去。她很不高興,可是仍然保持著外場勁兒,勉強的笑著說:「算了吧!我一個人也會走!」

  菊子轉過臉來,一定要跟著客人走。東陽,不懂什麼叫作禮貌,哪叫規矩,把實話說了出來:「我不准你同她出去!」

  大赤包的臉紅了,雀斑變成了一些小葡萄,灰中帶紫。「怎麼著,東陽?看我有點不順序的事,馬上就要躲著我嗎?告訴你,老太太還不會教這點事給難住!哼,我瞎了眼,拿你當作了朋友!你要知道,招弟出頭露面的登臺,原是為捧你!別忘恩負義!你掰開手指頭算算,吃過我多少頓飯,喝過我多少酒,咖啡?說句不好聽的話,我要把那些東西喂了狗,它見著我都得搖搖尾巴!」大赤包本來覺得自己很偉大,可是一罵起人來,也不是怎的她找不到了偉大的言語,而只把飯食與咖啡想起來。這使她自己也感到點有失體統,而又不能不順著語氣兒罵下去。

  東陽自信有豐富的想像力,一定能想起些光偉的言語來反攻。可是,他也只想起:「我還給你們買過東西呢!」「你買過!不錯!一包花生豆,兩個涼柿子!告訴你,你小子別太目中無人,老太太知道是什麼東西!」說完,大赤包抓起提包,冷笑了兩聲,大搖大擺的走了出去。

  胖菊子反倒不知道怎麼辦好啦。以交情說,她實在不高興東陽那麼對待大赤包。她覺得大赤包總多少比東陽更象個人,更可愛一點。可是,大赤包的責駡,也多少把她包括在裡面,她到底是東陽的太太,為什麼不教東陽大方一點,而老白吃白喝冠家呢?大赤包雖罵的是東陽,可是也把她——胖菊子——連累在裡面。她是個婦人,她看一杯咖啡的價值,在彼此爭吵的時候,比什麼友誼友情更重要。為了這個,她不願和東陽開火。可是,不和他開火,又減了自己的威風。她只好板著胖臉發楞。

  東陽的心裡善於藏話,他不願告訴個中的真意。可是,為了避免太太的發威,他決定吐露一點消息。「告訴你!我要鬥一鬥她。打倒了她,我有好處!」然後,他用詩的語言說出點他的心意。

  菊子起初不十分贊同他的計劃。不錯,大赤包有時候確是盛氣淩人,使人難堪。但是,她們到底是朋友,怎好翻臉為仇作對呢?她想了一會兒,拿不定主意。想到最後,她同意了東陽的意見。好哪,把大赤包打下去,而使自己成為北平天字第一號的女霸,也不見得不是件好事。在這混亂的年月與局面中,她想,只有狠心才是成功的訣竅。假若當初她不狠心甩了瑞豐,她能變成處長太太嗎?不能!好啦,她與大赤包既同是「新時代」的有頭有臉的人,她何必一定非捧著大赤包,而使自己坐第二把交椅呢?她笑了,她接受了東陽的意見,並且願意幫助他。

  東陽的綠臉上也有了一點點笑意。夫婦靠近了嘀咕了半天。他們必須去報告桐芳是冠家的人,教日本人懷疑冠家。然後他們再從多少方面設法栽贓,造證據,把大赤包置之死地。即使她死不了,他們也必弄掉了她的所長,使她不再揚眉吐氣。

  「是的!只要把她咬住,這案子就有了交代。我的地位可也就穩當了。你呢,你該去運動,把那個所長地位拿過來!」胖菊子的眼亮了起來。她沒想到東陽會有這麼多心路,竟自想起教她去作所長!從她一認識東陽,一直到嫁給他,她沒有真的喜愛過他一回。今天,她感到他的確是個可愛的人,他不但給了她處長太太,還會教她作上所長!除了聲勢地位,她還看見了整堆的鈔票象被狂風吹著走動的黃沙似的,朝著她飛了來。只要作一二年妓女檢查所的所長,她的後半世的生活就不成問題了。一旦有了那個把握,她將是最自由的女人,藍東陽沒法再干涉她的行動,她可以放膽的任意而為,不再受絲毫的拘束!她吻了東陽的綠臉。她今天真喜愛了他。等事情成功之後,她再把他踩在腳底下,象踩一個蟲子似的收拾他。

  她馬上穿上最好的衣服,準備出去活動,她不能再偷懶,而必須挺起一身的胖肉,去找那個肥差事。等差事到手,她再加倍的偷懶,連洗臉都可以找女僕替她動手,那才是福氣。瑞宣聽到了戲園中的「暴動」,和小文夫婦與桐芳的死亡。他覺得對不起桐芳。錢先生曾經囑咐過他,照應著她。他可是絲毫沒有盡力。除了這點慚愧,他對這件事並沒感到什麼興奮。不錯,他知道小文夫婦死得冤枉;但是,他自己的父親難道死得不冤枉麼?假若他不能去為父報仇,他就用不著再替別人的冤枉表示憤慨。從一種意義來說,他以為小文夫婦都可以算作藝術家,都死得可惜。但是,假若藝術家只是聽天由命的苟安於亂世,不會反抗,不會自衛,那麼慘死便是他們必然的歸宿。

  有這些念頭在他心中,他幾乎打不起精神去注意那件值得興奮的事。假若小文夫婦與桐芳的慘死只在他心中飄過,對於冠家那些狗男女的遭遇,他就根本沒有理會。一天到晚,自從辦過了喪事之後,他總是那麼安安靜靜的,不言不語的,作著他的事。從表面上看他好象是抱定逆來順受的道理,不聲不響的度著苦難的日子。在他心裡,他卻沒有一刻的寧靜。他忘不了父親的慘死,於是也就把自己看成最沒出息的人。他覺得自己的生命已完全沒有作用。除非他能替父親報了仇。

  這個,他知道,可絕不是專為盡孝。他是新時代的中國人,絕不甘心把自己只看成父母的一部分,而去為父母喪掉了自己的生命。他知道父子的關係是生命的延續關係,最合理的孝道恐怕是繼承父輩的成就,把它發揚光大,好教下一輩得到更好的精神的與物質的遺產。生命是延續,是進步,是活在今天而關切著明天的人類福利。新的生命不能攔阻,也不能代替老的生命的死亡。假若他的父親是老死的,或病死的,他一定一方面很悲痛,一方面也要打起精神,勇敢的面向明天的責任走下去。但是,父親是被日本人殺害了的。假若他不敢去用自己的血去雪恥報仇,他自己的子孫將也永遠沉淪在地獄中。日本人會殺他的父親,也會殺他的子孫。今天他若想偷生,他便只給兒孫留下恥辱。恥辱的延續還不如一齊死亡。

  可是,有一件事使他稍微的高了興。當鄰居們都正注意冠家與文家的事的時候,一號的兩個日本男人都被徵調了走。瑞宣覺得這比曉荷與招弟的被捕更有意義。冠家父女的下獄,在他看,不過是動亂時代的一種必然發生的醜劇。而一號的男人被調去當炮灰卻說明瞭侵略者也須大量的,不斷的,投資——把百姓的血潑在戰場上。隨著士兵的傷亡,便來了家庭的毀滅,生產的人力缺乏,與撫恤經費的增加。侵略只便宜了將官與資本家,而民眾須去賣命。

  在平日,他本討厭那兩個男人。今天,他反倒有點可憐他們了。他們把家眷與財產都帶到中國來,而他自己卻要死在異域,教女人們抱一小罐兒骨灰回去。可是,這點惋惜並沒壓倒他的高興。不,不,不,他不能還按照著平時的,愛好和平的想法去惋惜他們;不能!他們,不管他們是受了有毒的教育與宣傳,還是受了軍閥與資本家的欺騙,既然肯扛起槍去作戰,他們便會殺戮中國人,也就是中國人的仇敵。槍彈,不管是怎樣打出去的,總不會有善心!是的,他們必須死在戰場上;他們不死,便會多殺中國人。是的,他必須狠心的詛咒他們,教他們死,教他們的家破人亡,教他們和他們的弟兄子侄朋友親戚全變成了骨灰。他們是臭蟲,老鼠,與毒蛇,必須死滅,而後中國與世界才得到太平與安全!

  他看見了那兩個象磁娃娃的女人,帶著那兩個淘氣的孩子,去送那兩個出征的人。她們的眼是幹的,她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們的全身上都表示出服從與由服從中產生的驕傲。是的,這些女人也該死。她們服從,為是由服從而得到光榮。她們不言不語的向那毒惡的戰神深深的鞠躬,鼓勵她們的男人去橫殺亂砍。瑞宣知道,這也許是錯怪了那兩個女人:她們不過是日本的教育與文化製成的磁娃娃,不能不服從,不忍受。她們自幼吃了教育的啞藥,不會出聲,而只會微笑。

  雖然如此,瑞宣還是不肯原諒她們。正因為她們吃了那種啞藥,所以她們才正好與日本的全盤機構相配備。她們的沉默與服從恰好完成了她們男人的狂吼與亂殺。從這個事實——這的確是事實——來看,她們是她們男人的幫兇。假若他不能原諒日本男人,他也不便輕易的饒恕她們。即使這都不對,他也不能改變念頭,因為孟石,仲石,錢太太,小崔,小文夫婦,桐芳,和他的父親都千真萬確的死在日本人手裡。繞著彎子過分的去原諒仇敵便是無恥!

  立在槐樹下,他注視著那出征人,磁娃娃,與兩個淘氣鬼。他的心中不由的想起些殘破不全的,中國的外國的詩句:「一將功成萬骨枯;可憐無定河邊骨;誰沒有父母,誰沒有兄弟?……」可是,他挺著脖子,看著他們與她們,把那些人道的,崇高的句子,硬放在了一邊,換上些「仇恨,死亡,殺戮,報復」等字樣。「這是戰爭,不敢殺人的便被殺!」他對自己說。

  一號的老婆婆是最後出來的。她深深的向兩個年輕的鞠躬,一直等到他們拐過彎去才直起身來。她抬起頭,看見了瑞宣。她又鞠了一躬。直起身,她向瑞宣這邊走過來,走得很快。她的走路的樣子改了,不象個日本婦人了。她挺著身,揚著臉,不再象平日那麼團團著了。她好象一個剛醒來的螃蟹,把腳都伸展出來,不是那麼圓圓的一團了。她的臉上有了笑容,好象那兩個年輕人走後,她得到了自由,可以隨便笑了似的。

  「早安!」她用英語說。「我可以跟你說兩句話嗎?」她的英語很流利正確,不像是由一個日本人口中說出來。瑞宣楞住了。

  「我久想和你談一談,老沒有機會。今天,」她向胡同的出口指了指,「他們和她們都走了,所以……」她的口氣與動作都象個西洋人,特別是她的指法,不用食指,而用大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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