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
一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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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還有錯?咱們這是公道玩藝兒!你有賬沒有?」亦陀還微笑著,可是眼神不那麼柔和了。 長順搖了搖大腦袋。 「你該記著點賬!無論作什麼事,請你記住,總要細心,不可馬馬虎虎!」 「我知道,那不是『給』她的錢嗎?何必記帳呢?」長順的鼻音加重了一些。 「給——她的?」亦陀非常的驚異,眨巴了好大半天的眼。 「這個年月,你想想,誰肯白給誰一個錢呢?」「你不是說,」長順嗅出怪味道。 「我說?我說她借的錢,你擔的保;這裡有你的簽字!連本帶利,五百塊!」 「我,我,我,」長順說不上話來了。 「可不是你!不是你,難道還是我?」亦陀的眼整個的盯在長順的臉上,長順連一動也不敢動了。 眼往下看著,長順嗚囔出一句:「這是什麼意思呢?」「來,來,來!別跟我裝傻充楞,我的小兄弟!」亦陀充分的施展出他的言語的天才來:「當初,你看她可憐;誰能不可憐她呢?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不能怪你!你有個好心腸!所以,你來跟我借錢。」 「我沒有!」 「唉,唉,年輕輕的,可不能不講信義!」亦陀差不多是苦口婆心的講道了。「處世為人,信義為本!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 「我沒跟你借錢!你給我的!」長順的鼻子上出了汗。 亦陀的眼眯成一道縫兒,脖子伸出多長,口中的熱氣吹到長順的腦門上;「那麼,是誰,是誰,我問你,是誰簽的字呢?」 「我!我不知道……」 「簽字有自己不知道的?胡說!亂說!我要不看在你心眼還不錯的話,馬上給你兩個嘴巴子!不要胡說,咱們得商議個辦法。這筆賬誰負責還?怎麼還?」 「我沒辦法,要命有命!」長順的淚已在眼圈中轉。「不准耍無賴!要命有命,象什麼話呢?要往真理說,要你這條命,還真一點不費事!告訴你吧,這筆錢是冠所長的。她托我給放放賬,吃點利。你想想,即使我是好說話的人——我本是好說話的人——我可也不能給冠所長丟了錢,放了禿尾巴鷹啊!我惹不起她,不用說,你更惹不起她。好,她跺一跺腳就震動了大半個北京城,咱們,就憑咱們,敢在老虎嘴裡掏肉吃?她有勢力,有本領,有膽量,有日本人幫助她,咱們,在她的眼裡,還算得了什麼呢?不用說你,就是我要交不上這五百元去,哼,她准會給我三年徒刑,一天也不會少!你想想看!」 長順的眼中要冒出火來。「教她給我三年監禁好了。我沒錢!小崔太太也沒錢!」 「話不是這樣講!」亦陀簡直是享受這種談話呢,他的話一擒一縱,有鉤有刺,伸縮自如。「你下了獄,馬老太太,你的外婆,怎麼辦呢?她把你拉扯到這麼大,容易嗎?」他居然揉了一下眼,好象很動心似的。「想法子慢慢的還債吧,你說個辦法,我去向冠所長求情。就比如說一月還五十,十個月不就還清了嗎?」 「我還不起!」 「這可就難辦了!」亦陀把袖口又放下來,揣著手,擰著眉,替長順想辦法。想了好大半天,他的靈機一動:「你還不起,教小崔太太想辦法呀!錢是她用了的,不是嗎?」「她有什麼辦法呢?」長順抹著鼻子上的汗說。 亦陀把聲音放低,親切誠懇的問:「她是你的親戚?」長順搖了搖頭。 「你欠她什麼情?」 長順又搖了搖頭。 「完啦!既不沾親,又不欠情,你何苦替她背著黑鍋呢?」長順沒有說什麼。 「女人呀,」亦陀仿佛想起個哲學上的問題似的,有腔有調的說:「女人呀,比咱們男人更有辦法,我們男人幹什麼都得要資本,女人方便,她們可以赤手空拳就能謀生掙錢。女人們,嘔,我羡慕她們!她們的臉,手,身體,都是天然的資本。只要她們肯放鬆自己一步,她們馬上就有金錢,吃穿,和享受!就拿小崔太太說吧,她年輕,長得滿下得去,她為什麼不設法找些快樂與金錢呢?我簡直不能明白!」「你什麼意思?」長順有點不耐煩了。 「沒有別的意思,除了我要提醒她,幫助她,把這筆債還上!」 「怎麼還?」 「小兄弟,別怪我說,你的腦子實在不大靈活;讀書太少的關係!是的,讀書太少!」 「你說乾脆的好不好?」長順含著怒央告。 「好,我們說乾脆的!」亦陀用茶漱了漱口,噴在了地上。「她或你,要是有法子馬上還錢,再好沒有。要是不能的話,你去告訴她,我可以幫她的忙。我可以再借給她五十元錢,教她作兩件花哨的衣服,燙燙頭髮。然後,我會給她找朋友,陪著她玩耍。我跟她對半分賬。這筆錢可並不歸我,我是替冠所長收賬,巡警不會來麻煩她,我去給她打點好。只要她好好的幹,她的生意必定錯不了。那麼以後我就專去和她分賬,這五百元就不再提了!」 「你是教她賣……」長順兒的喉中噎了一下,不能說下去。「這時興的很!一點兒也不丟人!你看,」亦陀指著那個小本子,「這裡有多少登記過的吧!還有女學生呢!好啦,你回去告訴她,再給我個回話兒。是這麼辦呢,咱們大家都是朋友;不是呢,你們倆馬上拿出五百元來。你要犯牛脖子不服氣呢——不,我想你不能,你知道冠所長有多麼厲害!好啦,小兄弟,等你的回話兒!麻煩你呀,對不起!你是不是要吃點什麼再回去呢?」亦陀立起來。 長順莫名其妙的也立起來。 亦陀到茶館門口拍了拍長順的肩頭,「等你的回話兒!慢走!慢走!」說完,他好象怪捨不得離開似的,向南走去。 長順兒的大頭裡象有一對大牛蜂似的嗡嗡的亂響。在茶館外楞了好久,他才邁開步兒,兩隻腳象有一百多斤沉。走了幾步,他又立住。不,他不能回家,他沒臉見外婆和小崔太太。又楞了半天,他想起孫七來。他並不佩服孫七,但孫七到底比他歲數大,而且是同院的老鄰居,說不定他會有個好主意。 在街上找了半天,他把孫七找到。兩個人進了茶館,長順會了茶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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