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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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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不得,你連這一套全學會了!」孫七笑著說。 長順顧不得閒扯。他低聲的,著急的,開門見山的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孫七。 「哼!我還沒想到冠家會這麼壞,媽的狗日的!怪不的到處都是暗門子呢,敢情有人包辦!妹妹的!告訴你,日本人要老在咱們這兒住下去,誰家的寡婦,姑娘,都不敢說不當暗門子!」 「先別駡街,想主意喲!」長順央告著。 「我要有主意才怪!」孫七很著急,很氣憤,但是沒有主意。 「沒主意也得想!想!想!快著!」 孫七閉上了近視眼,認真的去思索。想了不知有多久。他忽然的睜開了眼:「長順!長順!你娶了她,不就行了嗎?」「我?」長順的臉忽然的紅了。「我娶了她?」「一點不錯!娶了她!她成了你的老婆,看他們還有什麼辦法呢!」 「那五百塊錢呢?」 「那!」孫七又閉上了眼。半天,他才又說話:「你的生意怎樣?」 長順的確是氣胡塗了,竟自忘了自己的生意。經孫七這一提示,他想起那一千元錢來。不過,那一千元,除去一切開銷,也只許剩五六百元,或更少一點。假若都拿去還債,他指仗著什麼過日子呢?況且,冠家分明是敲詐;他怎能把那千辛萬苦掙來的錢白送給冠家呢?思索了半天,他對孫七說:「你去和我外婆商議商議,好不好?」他沒臉見外婆,更沒法開口對外婆講婚姻的事。 「連婚事也說了?」孫七問。 長順不知怎麼回答好。他不反對娶了小崔太太。即使他還不十分明白婚姻的意義與責任,可是為了搭救小崔太太,他仿佛應當去冒險。他傻子似的點了頭。 孫七覺出來自己的重要。他今天不單沒被長順兒駁倒,而且為長順作了媒。這是不可多得的事。 孫七回了家。 長順兒可不敢回去。他須找個清靜地方,去涼一涼自己的大腦袋。慢慢的他走向北城根去。坐在城根下,他翻來覆去的想,越想越生氣。但是,生氣是沒有用的,他得想好主意,那足以一下子把大赤包和高亦陀打到地獄裡去的主意。好容易,他把氣沉下去。又待了好大半天,他想起來了:去告,去告他們! 到哪裡去告狀呢?他不知道。 怎麼寫狀紙呢?他不會。 告狀有用沒有呢?他不曉得。 假若告了狀,日本人不單不懲罰大赤包與高亦陀,而反治他的罪呢?他的腦門上又出了汗。 不過,不能管那麼多,不能!當他小的時候,對得罪了他的孩子們,即使他不敢去打架,他也要在牆上用炭或石灰寫上,某某是個大王八,好出一口惡氣,並不管大王八對他的敵人有什麼實際的損害與挫折。今天,他還須那麼辦,不管結果如何,他必須去告狀;不然,他沒法出這口惡氣。 胡裡胡塗的,他立起來,向南走。在新街口,他找到一位測字的先生。花了五毛錢,他求那位先生給他寫了狀子。那位先生曉得狀紙內容的厲害,也許不利於告狀人。但是,為了五毛錢的收入,他並沒有警告長順。狀紙寫完,先生問:「遞到什麼地方去呢?」 「你說呢?」長順和測字先生要主意。 「市政府吧?」先生建議。 「就好!」長順沒特別的用心去考慮。 拿起狀紙,他用最快的腳步,直奔市政府去。他拚了命。是福是禍,都不管了。他當初沒聽瑞宣的話,去加入抗日的軍隊,滿以為就可以老老實實的奉養著外婆。誰知道,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大赤包會要教他破產,或小崔太太作暗娼。好吧,幹幹看吧!反正他只有一條命,拚吧!他想起來錢家的,祁家的,崔家的,不幸與禍患,我不再想當個安分守己的小老人了,他須把青春的熱血找回來,不能傻蛋似的等著鋼刀放在脖子上。他必須馬上把狀紙遞上去,一猶疑就會失去勇氣。 把狀子遞好,他往回走。走得很慢了,他開始懷疑自己的智慧,有點後悔。但是,後悔已太遲了,他須挺起胸膛,等著結果,即使是最壞的結果。 孫七把事情辦得很快。在長順還沒回來的時候,他已經教老少兩個寡婦都為上了難。馬老太太對小崔太太並沒有什麼挑剔,但是,給外孫娶個小寡婦未免太不合理。再說,即使她肯將就了這門親事,事情也並不就這麼簡單的可以結束,而還得設法還債呀。她沒了主意。 小崔太太呢,聽明白孫七的話,就只剩了落淚。還沒工夫去細想,她該再嫁不該,和假若願再嫁應該嫁給誰。她只覺得自己的命太苦,太苦,作了寡婦還不夠,還須去作娼!落著淚,她立了起來。她要到冠家去拚命。她是小崔的老婆,到被逼得無路可走的時候,她會撒野,會拚命!「好,我欠他們五百元哪,我還給他們這條命還不行嗎?我什麼也沒有,除了這條命!」她的眉毛立起來,說著就往外跑。她忘了她是寡婦,而要痛痛快快的在冠家門外罵一場,然後在門上碰死。她願意死,而不能作暗娼。 孫七嚇慌了,一面攔著她,一面叫馬老太太。「馬老太太,過來呀!我是好心好意,我要有一點壞心,教我不得好死!快來!」 馬老太太過來了,可是無話可說。兩個寡婦對楞起來。楞著楞著,她們都落了淚,她們的委屈都沒法說,因為那些委屈都不是由她們自己的行為招來的,而是由一種莫名其妙的,無可抵禦的什麼,硬壓在她們的背上的。她們已不是兩條可以自由活著的性命,而是被狂風卷起的兩片落葉;風把她們刮到什麼地方去,她們就得到什麼地方去,不管那是一汪臭水,還是一個糞坑。 在這種心情下,馬老太太忘了什麼叫謹慎小心。她拉住了小崔太太的手。她只覺得大家能在一塊兒活著,關係更親密一點,仿佛就是一種抵禦「外侮」的力量。 正在這時候,長順兒走進來。看了她們一眼,他走到自己屋中去。他不敢表示什麼,也顧不得表示什麼。他非常的怕那個狀子會惹下極大的禍來! §六十三 把父親安葬了以後,瑞宣病了好幾十天。 天佑這一死,祁家可不像樣子了。雖然在他活著的時候,他並不住在家裡,可是大家總仿佛覺得他老和他們在一處呢。家裡每逢得到一點好的茶葉,或作了一點迎時當令的食品,大家不是馬上給他送去,便是留出一點,等他回來享用。他也是這樣,哪怕他買到一些櫻桃或幾塊點心,他也必抓工夫跑回家一會兒,把那點東西獻給老父親,而後由老父親再分給大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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