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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說著,他們已聽見犬吠——鄉間地廣人稀,狗們是看見遠處一個影子都要叫半天的。瑞宣仿佛沒理會,仍然慢慢的往前走。兩條皮毛模樣都不體面,而自以為很勇敢,偉大的,黃不黃,灰不灰的狗迎上前來。瑞宣還不慌不忙的走,對著狗走。狗們讓過去瑞宣,直撲了孫七來,因為他手中有柳棍。

  孫七施展出他的武藝,把棍子耍得十分伶俐,可是不單沒打退了狗,而且把自己的膝磕碰得生疼。他喊叫起來:「啾!打!看狗啊!有人沒有?看狗!」

  由馬家跑出一群小娃娃來,有男有女,都一樣的肮髒,小衣服上的污垢被日光照得發亮,倒好象穿著鐵甲似的。

  小孩子嚷了一陣,把一位年輕的婦人嚷出來——大概是馬大少爺的太太。她的一聲尖銳而細長的呼叱,把狗們的狂吠阻止住。狗們躲開了一些,伏在地上,看著孫七的腿腕,低聲的嗚——嗚——嗚的示威。

  瑞宣跟少婦說了幾句話,她已把事聽明白。她曉得祁家,因為常常聽常二爺說起。她一定請客人到屋裡坐,她有辦法,打坑不成問題。她在前面引路,瑞宣,孫七,孩子,和兩條狗,全在後面跟著。屋裡很黑,很髒,很亂,很臭,但是少婦的誠懇與客氣,把這些缺點全都補救過來。她道歉,她東一把西一把的掃除障礙物,給客人們找座位。然後,她命令身量高的男娃娃去燒柴煮水,教最大的女孩子去洗幾塊白薯,給客人充饑:「唉,來到我們這裡,就受了罪啦!沒得吃,沒得喝!」她的北平話說得地道而嘹亮,比城裡人的言語更純樸悅耳。然後,她命令小一點的,不會操作,而會跑路的孩子們,分頭去找家中的男人——他們有的出去拾糞,有的是在鄰家閑說話兒。最後,她把兩條狗踢出屋門外,使孫七心中太平了一點。

  男孩子很快的把柴燃起,屋中立刻裝滿了煙。孫七不住的打噴嚏。煙還未退,茶已煮熱。兩個大黃沙碗,盛著滿滿的淡黃的湯——茶是嫩棗樹葉作的。而後女孩子用衣襟兜著好幾大塊,剛剛洗淨的紅皮子的白薯,不敢直接的遞給客人,而在屋中打轉。

  瑞宣沒有閒心去想什麼,可是他的淚不由的來到眼中。這是中國人,中國文化!這整個的屋子裡的東西,大概一共不值幾十塊錢。這些孩子與大人大概隨時可以餓死凍死,或被日本人殺死。可是,他們還有禮貌,還有熱心腸,還肯幫別人的忙,還不垂頭喪氣。他們什麼也沒有,連件乾淨的衣服,與茶葉末子,都沒有,可是他們又仿佛有了一切。他們有自己的生命與幾千年的歷史!他們好象不是活著呢,而是為什麼一種他們所不瞭解的責任與使命掙扎著呢。剝去他們的那些破爛污濁的衣服,他們會和堯舜一樣聖潔,偉大,堅強!

  五十多歲的馬老人先回來了,緊跟著又回來兩個年輕的男人。馬老人一口答應下來,他和兒子們馬上去打坑。

  瑞宣把一碗黃湯喝淨。而後拿了一塊生的白薯,他並不想吃,而是為使少婦與孩子們安心。

  老人和青年們找到一切開坑的工具,瑞宣,孫七跟著他們又到了墳地上。後邊,男孩子提著大的沙壺,拿著兩個沙碗,小姑娘還兜著白薯,也都跟上來。

  瑞宣,剛把開坑的地點指定了,就問馬老人:「常二爺呢?」馬老人楞了會兒,指了指西邊。那裡有一個新的墳頭兒。「死——」瑞宣只說出這麼一個字,他的胸口又有些發癢發辣。

  馬老人歎了口氣。拄著鐵鍬的把子,眼看著常二爺的墳頭,楞了半天。

  「怎麼死的?」瑞宣揉著胸口問。

  老人一邊鏟著土,一邊回答:「好人哪!好人哪!好人可死得慘!那回,他替我的大小子去買藥,不是——」

  「我曉得!」瑞宣願教老人說得簡單一些。

  「對呀,你曉得。回家以後,他躺了三天三夜,茶也不思,飯也不想!他的這裡,」老人指了指自己的心窩,「這裡受了傷!我們就勸哪,勸哪,可是解不開他心裡的那個扣兒,他老問我一句話:我有什麼錯兒?日本人會罰我跪?慢慢的,他起來了,可還不大吃東西。我們都勸他找點藥吃,他說他沒有病,一點病沒有。你知道,他的脾氣多麼硬。慢慢的,他又躺下了,便血,便血!我們可是不知道,他不肯告訴我們。一來二去,他——多麼硬朗的人——成了骨頭架子。到他快斷氣的時候,他把我們都叫了去,當著大家,他問他的兒子,大牛兒,你有骨頭沒有?有骨頭沒有?給我報仇!報仇!一直到他死,他的嘴老說,有時候有聲兒,有時候沒聲兒,那兩個字——報仇!」

  老人直了直腰,又看了常二爺的墳頭一眼。「大牛兒比他的爸爸脾氣更硬,記住報仇兩個字。他一天到晚在墳前嘀咕。我們都害了怕。什麼話呢,他要是真去殺一個日本人,哼,這五裡以內的人家全得教日本人燒光。我們掰開揉碎的勸他,差不多要給他跪下了,他不聽;他說他是有骨頭的人。等到收莊稼的時候,日本人派來了人看著我們,連收了多少斤麥稈兒都記下來。然後,他們趕來了大車,把麥子,連麥稈兒,都拉了走。他們告訴我們:拉走以後,再發還我們,不必著急。我們怎能不著急呢?誰信他們的話呢?大牛兒不慌不忙的老問那些人:日本人來不來呢!日本人來不來呢?我們知道,他是等著日本人來到,好動手。人哪,祁大爺,是奇怪的東西!我們明知道,糧食教他們拉走,早晚是餓死,可是我們還怕大牛兒惹禍,倒仿佛大牛兒一老實,我們就可以活了命!」

  老人慘笑了一下,喝了一大碗棗葉的茶。用手背擦了擦嘴,他接著說:「大牛兒把老婆孩子送到她娘家去,然後打了點酒,把那些搶糧的人請到家中去。我們猜得出:他是不想等日本人了,先收拾幾個幫日本人忙的人,解解氣。他們一直喝到太陽落了山。在剛交頭更的時候,我們看見了火光。火,很快的燒起來,很快的滅下去;燒得一乾二淨,光剩下那兩棵柳樹。氣味很臭,我們知道那幾個人必是燒在了裡面。大牛兒是死在了裡面呢,還是逃了出去,不知道!我們的心就揪成了一團兒,怕日本人來屠村子。可是,他們到今天,也沒有來。我猜呀,大概死的那幾個都是中國人,所以日本人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多麼好的一家人哪,就這麼完了,完了,象個夢似的完了!」

  老人說完,直起腰來,看了看兩棵柳樹,看了看兩邊的墳頭兒。瑞宣的眼睛隨著老人的向左右看,可是好象沒看到什麼;一切,一切都要變成空的,都要死去,整個的大地將要變成一張紙,連棵草都沒有!一切是空的,他自己也是空的,沒有作用,沒有辦法,只等寂寂的死去,和一切同歸於盡!

  快到晌午,坑已打好,瑞宣給馬老人一點錢,老人一定不肯收,直到孫七起了誓:「你要不收,我是條小狗子!」老人才收了一半。瑞宣把其餘的一半,塞在提茶壺的男孩兒手中。

  瑞宣沒再回到馬家,雖然老人極誠懇的勸讓。他到常二爺的墳前,含淚磕了三個頭,口中嘟囔著:「二爺爺,等著吧,我爸爸就快來和你作伴兒了!」

  孫七靈機一動,主張改走西邊的大道,因為他們好順腳到三仙觀看看。馬老人送出他們老遠,才轉身回家。

  三仙觀裡已經有幾位祁家的至親陪著瑞豐,等候祁家的人到齊好入殮。瑞豐已穿上孝衣,紅著眼圈跟大家閒扯,他口口聲聲抱怨父親死得冤枉,委屈,——不是為父親死在日本人手裡,而是為喪事辦得簡陋,不大體面。他言來語去的,也表示出他並不負責,因為瑞宣既主持家務,又是洋鬼子脾氣,不懂得爭體面,而只懂把錢穿在肋條骨上。看見大哥和孫七進來,他嚷嚷得更厲害了些,生怕大哥聽不懂他的意思。看瑞宣不理會他,他便特意又痛哭了一場,而後張羅著給親友們買好煙好茶好酒,好象他跟錢有仇似的。

  四點半鐘,天佑入了殮。

  §六十二

  程長順忙得很,不單手腳忙,心裡也忙。所以,他沒能到祁家來幫忙。這使他很難過,可是無可如何。

  高亦陀把長順約到茶館裡去談一談。亦陀很客氣,坐下就先付了茶錢。然後,真照著朋友在一塊兒吃茶談天的樣子,他扯了些閒篇兒。他問馬老太太近來可硬朗?他們的生活怎樣,還過得去?他也問到孫七,和丁約翰。程長順雖然頗以成人自居,可是到底年輕,心眼簡單,所以一五一十的回答,並沒覺出亦陀只是沒話找話的閒扯。

  說來說去,亦陀提到了小崔太太。長順回答得更加詳細,而且有點興奮,因為小崔太太的命實在是他與他的外婆給救下來的,他沒法不覺得驕傲。他並且代她感謝亦陀:「每月那十塊錢,實在太有用了,救了她的命!」亦陀仿佛完全因為長順提醒,才想起那點錢來:「嘔,你要不說,我還忘了呢!既說到這兒,我倒要跟你談一談!」他輕輕的挽起袍袖,露出雪白的襯衫袖口來。然後,他慢慢的把手伸進懷裡,半天才掏出那個小本子來——長順認識那個小本子。掏出來,他吸著氣兒,一頁一頁的翻。翻到了一個地方,他細細的看,而後跟往上看,捏著手指算了一會兒。算完,他噗哧的一笑:「正好!正好!五百塊了!」「什麼?」程長順的眼睜得很大。「五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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