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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我看也不必分得太清楚了!」曉荷隨著別人想出來主意。「事情總是籠統一點好!還有什麼呢?」

  「還有!若是有的人交不出鐵來,怎麼辦?是不是可以折合現錢呢?」

  素來最慈祥和藹的李老人忽然變成又倔又硬:「這件事我辦不了!要鐵已經不象話,還折錢?金錢一過手,無弊也是有弊。我活了七十歲了,不能教老街舊鄰在背後用手指頭戳打我!折錢?誰給定價兒?要多了,大家紛紛議論;要少了,我賠墊不起!乾脆,你們二位商議,我不陪了!」老人說完就立了起來。

  白巡長不能放走李四爺,一勁兒的央告:「四大爺!四大爺!沒有你,簡直什麼也辦不通!你說一句,大家必點頭,別人說破了嘴也沒有用!」

  曉荷也幫著攔阻李老人。聽到了錢,他那塊象豆腐的腦子馬上轉動起來。這是個不可放過的機會。是的,定價要高,一轉手,就是一筆收入。他不能放走李四爺,教李四爺去收錢,而後由他自己去交差;罵歸老人,錢入他自己的口袋。他急忙攔住李四爺。看老人又落了座,他聚精會神的說:「大概誰家也不見得就有二斤鐵,折錢,我看是必要的,必要的!這麼辦,我自己先獻二斤鐵,再獻二斤鐵的錢,給大家作個榜樣,還不好嗎?」

  「算多少錢一斤呢?」白巡長問。

  「就算兩塊錢一斤吧。」

  「可是,大家要都按兩塊錢一斤折獻現錢,咱們到哪兒去買那麼多的鐵呢?況且,咱們一收錢,它准保漲價,說不定馬上就漲到三塊,誰負責賠墊上虧空呢?」白巡長說完,直不住的搓手。

  「那就乾脆要三元一斤!」曉荷心中熱了一下。「三塊一斤?」李四爺沒有好氣兒的說:「就是兩塊一斤,有多少人交得起呢?想想看,就按兩塊錢一斤說,憑空每家每月就得拿出四塊錢來,且先不用說三塊一斤了。一個拉車的一月能拉多少錢呢?白巡長,你知道,一個巡警一月掙幾張票子呢?一要就是四塊,六塊,不是要大家的命嗎?」

  白巡長皺上了眉。他知道,他已經是巡長,每月才拿四十塊偽鈔,獻四元便去了十分之一!

  冠曉荷可沒感到問題的嚴重,所以覺得李四爺是故意搗亂。「照你這麼說,又該怎辦呢?」他冷冷的問。「怎麼辦?」李四爺冷笑了一下。「大家全聯合起來,告訴日本人,鐵沒有,錢沒有,要命有命!」

  冠曉荷嚇得跳了起來。「四爺!四爺!」他央告著:「別在我這兒說這些話,成不成?你是不是想造反?」白巡長也有點發慌。「四大爺!你的話說得不錯,可是那作不到啊!你老人家比我的年紀大,總該知道咱們北平人永遠不會造反!還是心平氣和的想辦法吧!」

  李四爺的確曉得北平人不會造反,可是也真不甘心去向大家要鐵。他慢慢的立起來:「我沒辦法,我看我還是少管閒事的好!」

  白巡長還是不肯放老人走,可是老人極堅決:「甭攔我了,巡長!我願意幹的事,用不著人家說勸;我不願幹的事,說勸也沒有用!」老人慢慢的走出去。

  曉荷沒有再攔阻李四爺,因為第一他不願有個嚷造反的人坐在他的屋中,第二他以為老頭子不愛管事,也許他更能得手一些,順便的弄兩個零錢花花。

  白巡長可是真著了急。急,可是並沒使他心亂。他也趕緊告辭,不願多和曉荷談論。他準備著晚半天再去找李四爺;非到李四爺點了頭,他決不教冠曉荷出頭露面。新民會在遍街上貼標語:「有錢出錢,沒錢出鐵!」這很巧妙:他們不提獻鐵,而說獻金;沒有錢,才以鐵代。這樣,他們便無須解釋要鐵去幹什麼了。

  同時,錢默吟先生的小傳單也在晚間進到大家的街門裡:「反抗獻鐵!敵人用我們的鐵,造更多的槍炮,好再多殺我們自己的人!」

  白巡長看到了這兩種宣傳。他本想在晚間再找李四爺去,可是決定了明天再說。他須等等看,看那反抗獻錢的宣傳有什麼效果。為他自己的飯碗打算,他切盼這宣傳得不到任何反應,好平平安安的交了差。但是,他的心中到底還有一點熱氣,所以他也盼望那宣傳發生些效果,教北平因反抗獻鐵而大亂起來。是的,地方一亂,他首先要受到影響,說不定馬上就砸了飯鍋;可是,誰管得了那麼多呢;北平人若真敢變亂起來,也許大家都能抬一抬頭。

  他又等了一整天,沒有,沒有人敢反抗。他只把上邊的電話等了來:「催裡長們快辦哪!上邊要的緊!」聽完,他歎息著對自己說:北平人就是北平人!

  他強打精神,又去找冠裡長。

  大赤包在娘家住了幾天。回來,她一眼便看見了門口的楠木色的牌子,順手兒摘下來,摔在地上。

  「曉荷!」她進到屋中,顧不得摘去帶有野雞毛的帽子,就大聲的喊:「曉荷!」

  曉荷正在南屋裡,聽到喊叫,心裡馬上跳得很快,不知道所長又發了什麼脾氣。整了一下衣襟,把笑容合適的擺在臉上,他輕快的跑過來。「喝,回來啦?家裡都好?」「我問你,門口的牌子是怎回事?」

  「那,」曉荷噗哧的一笑,「我當了裡長啊!」「嗯!你就那麼下賤,連個裡長都稀罕的了不得?去,到門口把牌子揀來,劈了燒火!好嗎,我是所長,你倒弄個裡長來丟我的人,你昏了心啦吧?沒事兒,弄一群臭巡警,和不三不四的人到這兒來亂吵嚷,我受得了受不了?你作事就不想一想啊?你的腦子難道是一團兒棉花?五十歲的人啦,白活!」大赤包把帽子摘下來,看著野雞毛輕輕的顫動。「報告所長,」曉荷沉住了氣,不卑不亢的說:「裡長實在不怎麼體面,我也曉得。不過,其中也許有點來頭,所以我……」

  「什麼來頭?」大赤包的語調降低了一些。

  「譬如說,大家要獻鐵,而家中沒有現成的鐵,將如之何呢?」曉荷故意的等了一會兒,看太太怎樣回答。大赤包沒有回答,他講了下去:「那就只好折合現錢吧。那麼,實價比如說是兩塊錢一斤,我硬作價三塊。好,讓我數數看,咱們這一裡至少有二十多戶,每月每戶多拿兩塊,一月就是五十來塊,一個小學教員,一星期要上三十個鐘頭的課,也不過才掙五十塊呀!再說,今天要獻鐵,明天焉知不獻銅,錫,鉛呢?有一獻,我來它五十塊,有五獻,我就弄二百五十塊。一個中學教員不是每月才掙一百二十塊嗎?想想看!況且,」「別說啦!別說啦!」大赤包截住了丈夫的話,她的臉上可有了笑容。「你簡直是塊活寶!」

  曉荷非常的得意,因為被太太稱為活寶是好不容易的。他可是沒有把得意形諸於色。他要沉著穩健,表示出活寶是和聖賢豪傑一樣有涵養的。他慢慢的走了出去。

  「幹嗎去?」

  「我,把那塊牌子再掛上!」

  曉荷剛剛把牌子掛好,白巡長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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