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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有大赤包在屋裡,白巡長有點坐立不安了。當了多年的警察,他自信能對付一切的人——可只算男人,他老有些怕女人,特別是潑辣的女人。他是北平人,他知道尊敬婦女。因此,他會把一個男醉鬼連說帶嚇唬的放在床上去睡覺,也會把一個瘋漢不費什麼事的送回家去,可是,遇上一個張口就罵,伸手就打的女人,他就感到了困難;他既不好意思耍硬的,又不好意思耍嘴皮子,他只好甘拜下風。

  他曉得大赤包不好惹,而大赤包又是個婦人。一看見她,他就有點手足無措。三言兩語的,他把來意說明。果然,大赤包馬上把話接了過去:「這點事沒什麼難辦呀!跟大家去要,有敢不交的帶了走,下監!乾脆嘹亮!」

  白巡長十分不喜歡聽這種話,可是沒敢反駁;好男不跟女鬥,他的威風不便對個婦人拿出來。他提起李四爺。大赤包又發了話:

  「叫他來!跑腿是他的事!他敢不來,我會把他們老兩口子都交給日本人!白巡長,我告訴你,辦事不能太心慈面善了。反正咱們辦的事,後面都有日本人兜著,還怕什麼呢!」大赤包稍稍停頓了一下,而後氣派極大的叫:「來呀!」男僕恭敬的走進來。

  「去叫李四爺!告訴他,今天他不來,明天我請他下獄!聽明白沒有?去!」

  李四爺一輩子沒有低過頭,今天卻低著頭走進了冠家。錢先生,祁瑞宣,他知道,都入過獄。小崔被砍了頭。他曉得日本人厲害,也曉得大赤包確是善於狐假虎威,欺壓良善。他在社會上已經混了幾十年,他知道好漢不要吃眼前虧。他的剛強,正直,急公好義,到今天,已經都沒了用。他須低頭去見一個臭婦人,好留著老命死在家裡,而不在獄裡挺了屍。他憤怒,但是無可如何。

  一轉念頭,他又把頭稍稍抬高了一點。有他,他想,也許多少能幫助大家一些,不致完全抿耳受死的聽大赤包擺佈。

  沒費話,他答應了去斂鐵。可是,他堅決的不同意折合現錢的辦法。「大家拿不出鐵來,他們自己去買;買貴買賤,都與咱們不相干。這樣,錢不由咱們過手,就落不了閒話!」「要是那樣,我就辭職不幹了!大家自己去買,何年何月才買得來呢?耽誤了期限,我吃不消!」曉荷半惱的說。白巡長為了難。

  李四爺堅決不讓步。

  大赤包倒拐了彎兒:「好,李四爺你去辦吧。辦不好,咱們再另想主意。」在一轉眼珠之間,她已想好了主意:趕快去大量的收買廢鐵爛銅,而後提高了價錢,等大家來買。可是,她得到消息較遲。高亦陀,藍東陽們早已下了手,收買了碎銅爛鐵。

  李四爺相當得意的由冠家走出來,他覺得他是戰勝了大赤包與冠曉荷。他通知了全胡同的人,明天他來收鐵。大家一見李老人出頭,心中都感到舒服。雖然獻鐵不是什麼好事,可是有李老人出來辦理,大家仿佛就忘了它本身的不合理。錢先生的小傳單所發生的效果只是教大家微微難過了一會兒而已。北平人是不會造反的。

  祁老人和韻梅把家中所有的破鐵器都翻拾出來。每一件都沒有用處,可是每一件都好象又有點用處;即使有一兩件真的毫無用處,他們也從感情上找到不應隨便棄舍了的原因。他們選擇,比較,而決定不了什麼。因為沒有決議,他們就談起來用鐵去造槍炮的狠毒與可惡。可是,談過之後,他們並沒有因憤恨而想反抗。相對歎了口氣,他們選定了一個破鐵鍋作為犧牲品。他們不單可惜這件曾經為他們服務過的器皿,而且可憐它,它是將要被改造為炮彈的。至於它變成了炮彈,把誰的腦袋打掉,他們就沒敢再深思多慮,而只由祁老人說了句:「連鐵鍋都別生在咱們這個年月呀!」作為結論。

  全胡同裡的每一家都因了此事發生一點小小的波動。北平人仿佛又有了生氣。這點生氣並沒表現在憤怒與反抗上,而只表現了大家的無可奈何。大致的說,大家一上手總是因自家獻鐵,好教敵人多造些槍炮,來屠殺自家的人,而表示憤怒。過了一會兒,他們便忘了憤怒,而顧慮不交鐵的危險。於是,他們,也象祁老人似的,從家中每個角落,去搜揀那可以使他們免受懲罰的寶物。在搜索的時節,他們得到一些想不到的小小的幽默與慘笑,就好象在立冬以後,偶然在葦子梗裡發現了一個還活著的小蟲子似的。

  有的人明明記得在某個角落還有件鐵東西,及至因找不到而剛要發怒,才想起恰恰被自己已經換了梨膏糖吃。有的人找到了一把破菜刀,和現在手下用的那把一比,才知道那把棄刀的鋼口更好一些,而把它又官復原職。這些小故典使他們忘了憤怒,而啼笑皆非的去設法找鐵;他們開始承認了這是必須作的事,正如同日本人命令他們領居住證,或見了日本軍人須深深鞠躬,一樣的理當遵照辦理。

  在七號的雜院裡,幾乎沒有一家能一下子就湊出二斤鐵來的。在他們的屋子裡,幾乎找不到一件暫時保留的東西——有用的都用著呢,沒用的早已賣掉。收買碎銅爛鐵的販子,每天要在他們門外特別多吆喝幾聲。他們連炕洞搜索過了,也湊不上二斤鐵。他們必須去買。他們曉得李四爺的公正無私,不肯經手收錢。可是,及至一打聽,鐵價已在兩天之內每斤多漲了一塊錢,他們的心都發了涼。

  同時,他們由正裡長那裡聽到,正裡長本意教大家可以按照兩塊五一斤獻錢,而副裡長李四爺不同意。李四爺害了他們。一會兒的工夫,李四爺由眾望所歸變成了眾怒所歸的人。他們不去考慮冠曉荷是否有意挑撥是非,也不再想李老人過去對他們的好處,而只覺得用三塊錢去換一斤鐵——也許還買不到——純粹是李四爺一個人造的孽!他們對日本人的一點憤怒,改了河道,全向李四爺沖蕩過來。有人公然的在槐樹下面咒駡老人了。

  聽到了閒言閒語與咒駡,老人沒敢出來聲辯。他知道自己的確到了該死的時候了。他鬧不過日本人,也就鬧不過冠曉荷與大赤包,而且連平日的好友也向他翻了臉。坐在屋中,他只盼望出來一兩位替他爭理說話的人,一來是別人的話比自己的話更有力,二來是有人出來替他爭氣,總算他過去的急公好義都沒白費,到底在人們心中種下了一點根兒。

  他算計著,孫七必定站在他這邊。不錯,孫七確是死恨日本人與冠家。可是孫七膽子不大,不敢惹七號的人。他盼望程長順會給他爭氣,而長順近來忙於辦自己的事,沒工夫多管別人的閒篇兒。小文為人也不錯,但是他依舊揣著手不多說多道。

  盼來盼去,他把祁老人盼了來。祁老人拿著破鐵鍋,進門就說:「四爺,省得你跑一趟,我自己送來了。」

  李四爺見到祁老人,象見了親弟兄,把前前後後,始末根由,一口氣都說了出來。

  聽完李四爺的話,祁老人沉默了半天才說:「四爺,年月改了,人心也改了!別傷心吧,你我的四隻老眼睛看著他們的,看誰走的長遠!」

  李四爺感慨著連連的點頭。

  「大風大浪我們都經過,什麼苦處我們都受過,我們還怕這點閒言閒語?」祁老人一方面安慰著老朋友,一方面也表示出他們二老的經驗與身分。然後,兩個老人把多年的陳穀子爛芝麻都由記憶中翻拾出來,整整的談了一個半鐘頭。

  四大媽由兩位老人在談話中才聽到獻鐵,與由獻鐵而來的一些糾紛。她是直筒子脾氣。假如平日對鄰居的求援,她是有求必應,現在聽到他們對「老東西」的攻擊,她也馬上想去聲討。她立刻要到七號去責駡那些忘恩負義的人。她什麼也不怕,只怕把「理」委屈在心裡。

  兩位老人說好說歹的攔住了她。她只在給他們弄茶水的當兒,在院中高聲罵了幾句,象軍隊往遠處放炮示威那樣;燒好了水,她便進到屋中,參加他們的談話。

  這時候,七號的,還有別的院子的人,都到冠家去獻金,一來是為給李四爺一點難堪,二來是冠家只按兩塊五一斤收價。

  冠曉荷並沒有賠錢,雖然外邊的鐵價已很快的由三塊漲到三塊四。大赤包按著高亦陀的脖子,強買——仍按兩塊錢一斤算——過來他所囤積的一部分鐵來。

  「得!賺得不多,可總算開了個小小利市!」冠曉荷相當得意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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