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
一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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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老人贊同老二的意見。小三兒既然消息不明,老大又只有一兒一女,老二理應續娶,好多生幾個胖娃娃,擴大了四世同堂的聲勢。老人深恨胖菊子的給祁家丟人,同時,在無可如何之中去找安慰,他覺得菊子走了也好——她也許因為品行不端而永遠不會生孩子的。老人只要想到四世同堂,便忘了考慮別的。他忘了老二的沒出息,忘了日本人佔據著北平,忘了家中經濟的困難,而好象牆陰裡的一根小草似的,不管環境如何,也要努力吐個穗兒,結幾個子粒。在這種時候,他看老二不是個沒出息的人,而是個勞苦功高的,會生娃娃的好小子。在這一意義之下,瑞豐在老人眼中差不多是神聖的。 「唉!唉!」老人點頭咂嘴的說;「應該的!應該的!可是,這一次,你可別自己去瞎碰了!聽我的,我有眼睛,我去給你找!找個會操持家務的,會生兒養女的,好姑娘;象你大嫂那麼好的好姑娘!」 瑞宣不由的為那個好姑娘痛心,可是沒開口說什麼。 老二不十分同意祖父的意見,可是又明知道自己現在赤手空拳,沒有戀愛的資本,只好點頭答應。他現實,知道白得個女人總比打光棍兒強。再說,即使他不喜愛那個女人,至少他還會愛她所生的胖娃娃,假若她肯生娃娃的話。還有,即使她不大可愛,等到他自己又有了差事,發了財的時節,再弄個小太太也還不算難事。他答應了服從祖父,而且覺得自己非常的聰明,他是把古今中外所有的道理與方便都能一手抓住,而隨機應變對付一切的天才。 喝完了酒,瑞宣反倒覺得非常的空虛,無聊。在燈下,他也要學一學祖父與老二的方法,抓住現實,而忘了遠處的理想與苦痛。他勉強的和兩個孩子說笑,告訴他們長沙打了勝仗。 小孩們很願意聽日本人吃了敗仗。興奮打開了小順兒的想像: 「爸!你,二叔,小順兒,都去打日本人好不好?我不怕,我會打仗!」 瑞宣又楞起來。 §五十七 瑞宣的歡喜幾乎是剛剛來到便又消失了。為抵抗汪精衛,北平的漢奸們死不要臉的向日本軍閥獻媚,好鞏固自己的地位。日本人呢,因為在長沙吃了敗仗,也特別願意牢牢的佔據住華北。北平人又遭了殃。「強化治安」,「反共剿匪」,等等口號都被提了出來。西山的炮聲又時常的把城內震得連玻璃窗都嘩啦嘩啦的響。城內,每條胡同都設了正副裡長,協助著軍警維持治安。全北平的人都須重新去領居住證。在城門,市場,大街上,和家裡,不論什麼時候都可以遭到檢查,忘帶居住證的便被送到獄裡去。中學,大學,一律施行大檢舉,幾乎每個學校都有許多教員與學生被捕。被捕去的青年,有被指為共產黨的,有被指為國民黨的,都隨便的殺掉,或判長期的拘禁。有些青年,竟自被指為汪精衛派來的,也受到苦刑或殺戮。 同時,新民會成了政治訓練班,給那些功課壞,心裡胡塗,而想升官發財的青年辟開一條捷徑。他們去受訓,而後被派在各機關去作事。假若他們得到日本人的喜愛,他們可以被派到偽滿,朝鮮,或日本去留學。在學校裡,日本教官的勢力擴大,他們不單管著學生,也管著校長與教員。學生的課本一律改換。學生的體育一律改為柔軟操。學生課外的讀物只是淫蕩的小說與劇本。 新民會成立了劇團,專上演日本人選好的劇本。電影園不准再演西洋片子,日本的和國產的《火燒紅蓮寺》之類的影片都天天「獻映」。 舊劇特別的發達,日本人和大漢奸們都願玩弄女伶,所以隔不了三天就捧出個新的角色來。市民與學生們因為無聊,也爭著去看戲,有的希望看到些忠義的故事,滌除自己一點鬱悶,有的卻為去看淫戲與海派戲的機關佈景。淫戲,象《殺子報》,《紡棉花》,《打櫻桃》等等都開了禁。機關佈景也成為號召觀眾的法寶。戰爭毀滅了藝術。 從思想,從行動,從社會教育與學校教育,從暴刑與殺戮,日本沒打下長沙,而把北平人收拾得象避貓鼠。北平象死一般的安靜,在這死屍的上面卻插了一些五光十色的紙花,看起來也頗鮮豔。 瑞宣不去看戲,也停止了看電影,但是他還看得見報紙上戲劇與電影的廣告。那些廣告使他難過。他沒法攔阻人們去娛樂,但是他也想像得到那去娛樂的人們得到的是什麼。精神上受到麻醉的,他知道,是會對著死亡還吃吃的笑的。 他是喜歡逛書攤的。現在,連書攤他也不敢去看了。老書對他毫無用處。不單沒有用處,他以為自己許多的觀念與行動還全都多少受了老書的惡影響,使他遇到事不敢說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而老那麼因循徘徊,象老書那樣的字不十分黑,紙不完全白。可是,對於新書,他又不敢翻動。新書不是色情的小說劇本,便是日本人的宣傳品。他不能甘心接受那些毒物。他極盼望能得到一些英文書,可是讀英文便是罪狀;他已經因為認識英文而下過獄。對於他,精神的食糧已經斷絕。他可以下決心不接受日本人的宣傳品,卻沒法子使自己不因缺乏精神食糧而仍感到充實。 他是喜愛讀書的人。讀書,對於他,並不簡單的只是消遣,而是一種心靈的運動與培養。他永遠不抱著書是書,他是他的態度去接近書籍,而是想把書籍變成一種汁液,吸收到他身上去,榮養自己。他不求顯達,不求富貴,書並不是他的干祿的工具。他是為讀書而讀書。讀了書,他才會更明白,更開擴,更多一些精神上的生活。他極怕因為沒有書讀,而使自己「貧血」。他看見過許多三十多歲,精明有為的人,因為放棄了書本,而慢慢的變得庸俗不堪。然後,他們的年齡加增,而只長多了肉,肚皮支起多高,脖子後邊起了肉枕。他們也許萬事亨通的作了官,發了財,但是變成了行屍走肉。瑞宣自己也正在三十多歲。這是生命過程中最緊要的關頭。假若他和書籍絕了緣,即使他不會走入官場,或去作買辦,他或者也免不了變成個抱孩子,罵老婆,喝兩盅酒就瑣碎嘮叨的人。他怕他會變成老二。 可是,日本人所需要的中國人正是行屍走肉。 瑞宣已經聽到許多消息——日本人在強化治安,控制思想,「專賣」圖書,派任裡長等設施的後面,還有個更毒狠的陰謀:他們要把北方人從各方面管治得伏伏帖帖,而後從口中奪去食糧,身上剝去衣服,以饑寒活活掙死大家。北平在不久就要計口授糧,就要按月獻銅獻鐵,以至於獻泡過的茶葉。 瑞宣打了哆嗦。精神食糧已經斷絕,肉體的食糧,哼,也會照樣的斷絕。以後的生活,將是只顧一日三餐,對付著活下去。他將變成行屍走肉,而且是面黃肌瘦的行屍走肉! 他所盼望的假若常常的落空,他所憂慮的可是十之八九能成為事實。小羊圈自成為一裡,已派出正副裡長。 小羊圈的人們還不知道裡長究竟是幹什麼的。他們以為裡長必是全胡同的領袖,協同著巡警辦些有關公益的事。所以,眾望所歸,他們都以李四爺為最合適的人。他們都向白巡長推薦他。 李四爺自己可並不熱心擔任裡長的職務。由他的二年多的所見所聞,他已深知日本人是什麼東西。他不願給日本人辦事。 可是,還沒等李四爺表示出謙讓,冠曉荷已經告訴了白巡長,裡長必須由他充任。他已等了二年多,還沒等上一官半職,現在他不能再把作裡長的機會放過去。雖然裡長不是官,但是有個「長」字在頭上,多少也過點癮。況且,事在人為,誰准知道作裡長就沒有任何油水呢? 這本是一樁小事,只須他和白巡長說一聲就夠了。可是,冠曉荷又去托了一號的日本人,替他關照一下。慣於行賄托情,不多說幾句好話,他心裡不會舒服。 白巡長討厭冠曉荷,但是沒法子不買這點帳。他只好請李四爺受點屈,作副裡長。李老人根本無意和冠曉荷競爭,所以連副裡長也不願就。可是白巡長與鄰居們的「勸進」,使他無可如何。白巡長說得好:「四大爺,你非幫這個忙不可!誰都知道姓冠的是吃裡爬外的混球兒,要是再沒你這個公正人在旁邊看一眼,他不定幹出什麼事來呢!得啦,看在我,和一群老鄰居的面上,你老人家多受點累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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