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一五三


  這樣,汪逆便乘興而來,敗興而去。他的以偽中央,偽黨,來統轄南京與華北的野心,已經碰回去一半。瑞宣以為汪逆回到南京,又應當碰死在中山陵前,或偷偷的跑到歐美去。可是,他並不去死,也不肯逃走。他安坐在了南京。無恥的人大概是不會動感情的,哪怕只是個馬桶呢,自己坐上去總是差足自慰的。

  汪逆沒得到「統一」,而反促成了分裂。北平的漢奸們,在汪逆回到南方去以後,便拿出全副精神,支持與維持華北的特殊的政權。汪逆的威脅越大,他們便越努力巴結,討好,華北的日本軍閥,而華北的日本軍閥又恰好樂意割據一方,唯我獨尊。於是,徐州成了南北分界的界限,華北的偽鈔過不去徐州,南京的偽幣也帶不過來。

  「這到底是怎回事呢?」連不大關心國事的祁老人都有點難過了。「中央?中央不是在重慶嗎?怎麼又由汪精衛帶到南京去?既然到了南京,咱們這兒怎麼又不算中央?」瑞宣只好苦笑,沒法回答祖父的質問。

  物價可是又漲了許多。無恥的汪逆只給人們帶來不幸。徐州既成了「國」界,南邊的物資就都由日本人從海裡運走,北方的都由鐵路運到關外。這樣各不相礙的搬運,南方北方都成了空的,而且以前南北相通的貨物都不再互相往來。南方的茶,磁,紙,絲,與大米,全都不再向北方流。華北成了死地。南方的出產被日本人搬空。

  這是個風雲萬變的夏天,北平的報紙上的論調幾乎是一天一變。當汪逆初到上海的時候,報紙上一律歡迎他,而且以為只要汪逆肯負起責任,戰爭不久就可以結束。及至汪逆到了北平,報紙對他又都非常的冷淡,並且透露出小小的諷刺。同時,報紙上一致的反英美,倒仿佛中國的一切禍患都是英美人給帶來的,而與日本人無關。日本人是要幫助中國復興,所以必須打出英美人去。不久,報紙上似乎又忘記了英美,而忽然的用最大的字揭出「反蘇」的口號來;日本軍隊開始襲擊蘇聯邊境的守軍。

  可是,無敵的皇軍,在諾蒙坎吃了敗仗。這消息,北平人無從知道。他們只看到反共反蘇的論調,天天在報紙上用大字登出來。

  緊跟著,德國三路進攻波蘭,可是蘇日反倒成立了諾蒙坎停戰協定。緊跟著,德蘇發表了聯合宣言,互不侵犯。北平的報紙停止了反蘇的論調。

  這一串的驚人的消息,與忽來忽止的言論,使北平人莫名其妙,不知道世界將要變成什麼樣子。可是,聰明一點的人都看出來,假若他們自己莫名其妙,日本人可也夠愚蠢的;假若他們自己迷惘惶惑,日本人可也舉棋不定,手足無措。同時,他們也看清,不管日本人喊打倒誰,反對誰,反正真正倒黴的還是中國人。

  果然,在反英美無效,反蘇碰壁之後,日本人開始大舉進攻湘北。這已經到了秋天。北平的報紙隨著西風落葉沉靜下來。他們不能報導日本人怎樣在諾蒙坎吃敗仗,也不便說那反共最力的德國怎麼會和蘇聯成立了和平協定,更不肯說日本人無可如何只好進攻長沙。他們沒的可說,而只報導一些歐戰的消息,在消息之外還作一些小文,說明德國的攻取華沙正用的日本人攻打台兒莊的戰術,替日本人遮一遮羞。瑞宣得到的消息,比別人都更多一些。他興奮,他憤怒,他樂觀,他又失望,他不知怎樣才好。

  一會兒,他覺得英美必定對日本有堅決的表示;可是,英美人只說了一些空話。他失望。在失望之中,他再細細玩味那些空話——它們到底是同情中國與公理的,他又高了興。而且,英國還借給中國款項啊。一會兒,他極度的興奮,因為蘇日已經開了火。他切盼蘇聯繼續打下去,解決了關東軍。可是,蘇日停了戰。他又低下頭去。一會兒,聽到歐戰的消息,他極快的把二加到二上,以為世界必從此分為兩大陣營,而公理必定戰勝強權。可是,再一想,以人類的進化之速,以人類的多少世紀的智慧與痛苦的經驗,為什麼不用心智與同情去協商一切,而必非互相殘殺不可呢?他悲觀起來。聰明反被聰明誤,難道是人類的最終的命運麼?

  他想不清楚,不敢判斷什麼。他只感到自己象渾水中的一條魚,四面八方全是泥沙。他沒法不和富善先生談一談心了。可是,富善先生也不是什麼哲人,也說不上來世界要變成什麼樣子。因為惶惑迷惘,老人近來的脾氣也不甚好,張口就要吵架。這樣,瑞宣只好把話存儲在自己心裡,不便因找痛快而反和老友拌嘴。那些話又是那樣的複雜混亂,存在心中,仿佛象一團小蟲,亂爬亂擠,使他一刻也不能安靜。夏天過去了,他幾乎沒有感覺到那是夏天。個人的,家庭的,國家的,世界的,苦難,仿佛一總都放在他的背上,他已經顧不得再管天氣的陰晴與涼暖了。他好象已經失去了感覺,除了腦與心還在活動,四肢百體仿佛全都麻木了。

  入了十月,他開始清醒了幾天。街上已又搭好彩牌坊,等著往上貼字。他想像得到,那些字必是:慶祝長沙陷落。他不再想世界問題了,長沙陷落是切身之痛。而且,日本人一旦打粵漢路,就會直接運兵到南洋去,而中國整個的被困住。每逢走到彩牌樓附近,他便閉上眼不敢看。他的心揪成了一團。他告訴自己:不要再管世界吧,自己連國難都不能奔赴,解救,還說什麼呢?

  可是,過了兩天,彩牌坊被悄悄的拆掉了。報紙上什麼消息也沒有,只在過了好幾天才在極不重要的地方,用很小的字印出來:皇軍已在長沙完成使命,依預定計劃撤出。同時,在另一角落,他看到個小小的消息:學生應以學業為重,此外遇有慶祝會及紀念日,學生無須參加遊行……半年來的苦悶全都被這幾行小字給趕了走,瑞宣仿佛忽然由惡夢中醒過來。他看見了北平的晴天,黃葉,菊花,與一切色彩和光亮。他的心裡不再存著一團小蟲。他好象能一低眼就看見自己的心,那裡是一片清涼光潔的秋水。只有一句象帶著花紋的,晶亮的,小石卵似的話,在那片澄清的秋水中:「我們打勝了!」

  把這句話念過不知多少回,他去請了兩小時的假。出了辦公室,他覺得一切都更明亮了。來到街上,看到人馬車輛,他覺得都可愛——中國人不都是亡國奴,也有能打勝仗的。他急忙的去買了一瓶酒,一些花生米和香腸,跑回了家中。日本人老教北平人慶祝各地方的失陷,今天他要慶祝中國人的勝利。

  他失去了常態,忘了謹慎,一進街門便喊起來:「我們打勝了!」拐過影壁,他碰到了小順兒和妞子,急忙把花生米塞在他們的小手中,他們反倒嚇楞了一會兒。他們曾經由爸爸手中得到過吃食,而沒有看見過這麼快活的爸爸。「喝酒!喝酒!爺爺,老二,都來喝酒啊!」他一邊往院裡走,一邊喊叫。

  全家的人都圍上了他,問他為什麼要喝酒。他楞了一會兒,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似乎又說不出話來了。淚開始在他的眼眶中轉,他把二年多的一切都想了起來。他沒法子再狂喜,而反覺得應當痛哭一場。把酒瓶交與老二,他忸怩的說了聲:「我們在長沙打了大勝仗!」

  「長沙?」老祖父想了想,知道長沙確是屬￿湖南。「離咱們這兒遠得很呢!遠水解不了近渴呀!」

  是的,遠水解不了近渴。什麼時候,什麼時候,北平人才能協助著國軍,把自己的城池光復了呢?瑞宣不再想喝酒了;熱情而沒有行動配備著,不過是冒冒熱氣而已。

  不過,酒已經買來,又不便放棄。況且,能和家裡的人吃一杯,使大家的臉上都發起紅來,也不算完全沒有意義。他勉強的含著笑,和大家坐在一處。

  祁老人向來不大能吃酒。今天,看長孫面上有了笑容,他不便固執的拒絕。喝了兩口之後,他想起來小三兒,錢先生,孟石,仲石,常二爺,小崔。他老了,怕死。越怕死,他便越愛想已經過去了的人,和消息不明的人——消息不明也就是生死不明。他很想控制自己不多發牢騷,免得招兒孫們討厭他。但是,酒勁兒催著他說話;而老人的話多數是淚的結晶。

  瑞宣已不想狂飲,而只陪一陪祖父。祖父的牢騷並沒招起他的厭煩,因為祖父說的是真話;日本人在這二年多已經把多少多少北平人弄得家破人亡。

  老二見了酒,忘了性命。他既要在祖父與哥哥面前逞能,又要乘機會發洩發洩自己心中的委屈。他一口一杯,而後把花生米嚼得很響。「酒很不壞,大哥!」他的小瘦幹臉上發了光,倒好象他不是誇讚哥哥會買酒,而是表明自己的舌頭高明。不久,他的白眼珠橫上了幾條鮮紅的血絲,他開始念叨菊子,而且聲明他須趕快再娶一房。「好傢伙,老打光棍兒可受不了!」他毫不害羞的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