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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他扶著牆罵開了:「怎麼,沒人理我?行!我×你媽!」「什麼?」大嫂的聲音都變了。她什麼苦都能吃,只是不能受人家的侮辱。

  天佑正在家裡,他頭一個跑了出來。「你說什麼?」他問了一句。這個黑鬍子老頭兒不會打人,連自己的兒子也不會去打。

  祁老人和瑞宣也出來看。

  老二又罵了一句。

  瑞宣的臉白了,但是當著祖父與父親,他不便先表示什麼。

  祁老人過去細看了看孫子。老人是最講規矩的,看明白瑞豐的樣子,他的白鬍子抖起來。老人是最愛和平的,可是他自幼是寒苦出身,到必要時,他並不怕打架。他現在已經老了,可還有一把子力氣。他一把抓住了瑞豐的肩頭,瑞豐的一隻腳已離了地。

  「你怎樣?」瑞豐撇著嘴問祖父。

  老人一聲沒出,左右開弓的給瑞豐兩個嘴巴。瑞豐的嘴裡出了血。

  天佑和瑞宣都跑過來,拉住了老人。

  「罵人,撒野,就憑你!」老人的手顫著,而話說得很有力。是的,假若瑞豐單單是吃醉了,老人大概是不會動氣的。瑞豐罵了人,而且罵的是大嫂,老人不能再寬容。不錯,老人的確喜歡瑞豐在家裡,儘管他是白吃飯不幹活。可是,這麼些日子了,老人的眼睛也並不完全視而不見的睜著,他看出來瑞豐的行動是怎樣的越來越下賤。他愛孫子,他可是也必須管教孫子。對於一個沒出息的後輩,他也知道恨惡。「拿棍子來!」老人的小眼睛盯著瑞豐,而向天佑下命令:「你給我打他!打死了,有我抵償!」

  天佑很沉靜,用沉靜壓制著為難。他並不心疼兒子,可是非常的怕家中吵鬧。同時,他又怕氣壞了老父親。他只緊緊的扶著父親,說不出話來。

  「瑞宣!拿棍子去!」老人把命令移交給長孫。

  瑞宣真厭惡老二,可是對於責打弟弟並不十分熱心。他和父親一樣的不會打人。

  「算了吧!」瑞宣低聲的說:「何必跟他動真氣呢,爺爺!把自己氣壞了,還了得!」

  「不行!我不能饒了他!他敢罵嫂子,瞪祖父,好嗎!難道他是日本人?日本人欺侮到我頭上來,我照樣會拚命!」老人現在渾身都哆嗦著。

  韻梅輕輕的走到南屋去,對婆婆說:「你老人家去勸勸吧!」雖然挨老二的罵的是她,她可是更關心祖父。祖父,今天在她眼中,並不只是個老人,而是維持這一家子規矩與秩序的權威。祖父向來不大愛發脾氣,可是一發起脾氣來就會教全家的人,與一切邪魔外道,都感到警戒與恐懼。天佑太太正摟著兩個孩子,怕他們嚇著。聽到兒媳的話,她把孩子交過去,輕輕的走出來。走到瑞豐的跟前,她極堅決的說:「給爺爺跪下!跪下!」

  瑞豐挨了兩個嘴巴,酒已醒了一大半,好象無可奈何,又象莫名其妙的,倚著牆呆呆的立著,倒仿佛是看什麼熱鬧呢。聽到母親的話,他翻了翻眼珠,身子晃了兩晃,而後跪在了地上。

  「爺爺,這兒冷,進屋裡去吧!」天佑太太的手顫著,而臉上賠著笑說。

  老人又數嘮了一大陣,才勉強的回到屋中去。

  瑞豐還在那裡跪著。大家都不再給他講情,都以為他是罪有應得。

  在南屋裡,婆媳相對無言。天佑太太覺得自己養出這樣的兒子,實在沒臉再說什麼。韻梅曉得發牢騷和勸慰婆母是同樣的使婆母難過,所以閉上了嘴。兩個孩子不知道為了什麼,而只知道出了亂子,全眨巴著小眼不敢出聲,每逢眼光遇到了大人的,他們搭訕著無聲的笑一下。

  北屋裡,爺兒三個談得很好。祁老人責打過了孫子,心中覺得痛快,所以對兒子與長孫特別的親熱。天佑呢,為博得老父親的歡心,只揀老人愛聽的話說。瑞宣看兩位老人都已有說有笑,也把笑容掛在自己的臉上。說了一會兒話,他向兩位老人指出來:「假若日本人老在這裡,好人會變壞,壞人會變得更壞!」這個話使老人們沉思了一會兒,而後都歎了口氣。乘著這個機會,他給瑞豐說情:「爺爺,饒了老二吧!天冷,把他凍壞了也麻煩!」

  老人無可如何的點了頭。

  §五十三

  尤桐芳的計劃完全失敗。她打算在招弟結婚的時候動手,好把冠家的人與道賀來的漢奸,和被邀來的日本人,一網打盡。茫茫人海,她沒有一個知己的人;她只掛念著東北,她的故鄉,可是東北已丟給了日本,而千千萬萬的東北人都在暴政與毒刑下過著日子。為了這個,她應當報仇。或者,假若高第肯逃出北平呢,她必會跟了走。可是,高第沒有膽子。桐芳不肯獨自逃走,她識字不多,沒有作事的資格與知識。她的唯一的出路好象只有跑出冠家,另嫁個人。嫁人,她已看穿:憑她的年紀,出身,與逐漸衰老的姿貌,她已不是那純潔的青年人所願意追逐的女郎。要嫁人,還不如在冠家呢。冠曉荷雖然沒什麼好處,可是還沒虐待過她。不過,冠家已不能久住,因為大赤包口口聲聲要把她送進窯子去。她沒有別的辦法,只好用死結束了一切。她可是不能白白的死,她須教大赤包與成群的小漢奸,最好再加上幾個日本人,與她同歸於盡。在結束她自己的時候,她也結束了壓迫她的人。

  她時常碰到錢先生。每逢遇見他一次,她便更堅決了一些,而且慢慢的改變了她的看法。錢先生的話教她的心中寬闊了許多,不再只想為結束自己而附帶的結束別人。錢先生告訴她:這不是為結束自己,而是每一個有心胸有靈魂的中國人應當去作的事。鋤奸懲暴是我們的責任,而不是無可奈何的「同歸於盡」。錢先生使她的眼睜開,看到了她——儘管是個唱鼓書的,作姨太太的,和候補妓女——與國家的關係。她不只是個小婦人,而也是個國民,她必定能夠作出點有關於國家的事。

  桐芳有聰明。很快的,她把錢先生的話,咂摸出味道來。她不再和高第談心了,怕是走了嘴,洩露了機關。她也不再和大赤包衝突,她快樂的忍受大赤包的逼迫與辱駡。她須拖延時間,等著下手的好機會。她知道了自己的重要,尊敬了自己,不能逞氣一時而壞了大事。她決定在招弟結婚的時候動手。

  可是,李空山被免了職。刺殺日本特使與向牛教授開槍的兇犯,都漏了網。日本人為減輕自己的過錯,一方面亂殺了小崔與其他的好多嫌疑犯,一方面免了李空山的職。他是特高科的科長,兇手的能以逃走是他的失職。他不單被免職,他的財產也被沒收了去。日本人鼓勵他貪污,在他作科長的時候;日本人拿去他的財產,當他被免職的時候。這樣,日本人賺了錢,而且懲辦了貪污。

  聽到這消息,冠曉荷皺上了眉。不論他怎麼無聊,他到底是中國人,不好拿兒女的婚姻隨便開玩笑。他不想毀掉了婚約,同時又不願女兒嫁個無職無錢的窮光蛋。

  大赤包比曉荷厲害的多,她馬上決定了悔婚。以前,她因為怕李空山的勢力,所以才沒敢和他大吵大鬧。現在,他既然丟掉了勢力與手槍,她不便再和他敷衍。她根本不贊成招弟只嫁個小小的科長,現在,她以為招弟得到了解放的機會,而且不應放過這個機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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