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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招弟同意媽媽的主張。她與李空山的關係,原來就不怎麼穩定。她是要玩一玩,冒一冒險。把這個目的達到,她並不怎樣十分熱心的和李空山結婚。不過,李空山若是一定要她呢,她就作幾天科長太太也未為不可。儘管她不喜歡李空山的本人,可是科長太太與金錢,勢力,到底還是未便拒絕的。她的年紀還輕,她的身體與面貌比從前更健全更美麗,她的前途還不可限量,不管和李空山結婚與否,她總會認定了自己的路子,走進那美妙的浪漫的園地的。現在,李空山既已不再作科長,她可就不必多此一舉的嫁給他;她本只要嫁給一個「科長」的。李空山加上科長,等於科長;李空山減去科長,便什麼也不是了。她不能嫁給一個「零」。

  在從前,她的心思與對一切的看法往往和媽媽的不大相同。近來,她越來越覺得媽媽的所作所為都很聰明妥當。媽媽的辦法都切於實際。在她破身以前,她總渺茫的覺得自己很尊貴,所以她的眼往往看到帶有理想的地方去。她仿佛是作著一個春夢,夢境雖然空虛渺茫,可是也有極可喜愛的美麗與詩意,現在,她已經變成個婦人,她不再作夢。她看到金錢,肉欲,享受的美麗——這美麗是真的,可以摸到的;假若摸不到,便應當設法把它牽過來,象牽過一條狗那樣。媽媽呢,從老早就是個婦人,從老早就天天設計把狗牽在身邊。

  她認識了媽媽,佩服了媽媽。她也告訴了媽媽:「李空山現在真成了空山,我才不會跟他去呢!」「乖!乖寶貝!你懂事,要不怎麼媽媽偏疼你呢!」大赤包極高興的說。

  大赤包和招弟既都想放棄了李空山,曉荷自然不便再持異議,而且覺得自己過於講信義,缺乏時代精神了。

  李空山可也不是好惹的。雖然丟了官,丟了財產,他可是照舊穿的很講究,氣派還很大。他赤手空拳的打下「天下」,所以在作著官的時候,他便是肆意橫行的小皇帝;丟了「天下」呢,他至多不過仍舊赤手空拳,並沒有損失了自己的什麼,所以準備捲土重來。他永遠不灰心,不悔過。他的勇敢與大膽是受了歷史的鼓勵。他是赤手空拳的抓住了時代。人民——那馴順如羔羊,沒有參政權,沒有舌頭,不會反抗的人民——在他的腳前跪倒,象墊道的黃土似的,允許他把腳踩在他們的脖子上。歷代,在政府失去統制的力量,而人民又不會團結起來的時候,都有許多李空山出來興妖作怪。只要他們肯肆意橫行,他們便能赤手空拳打出一份兒天下。他們是中國人民的文化的鞭撻者。他們知道人民老實,所以他們連睡覺都瞪著眼。他們曉得人民不會團結,所以他們七出七入的敢殺個痛快。中國的人民創造了自己的文化,也培養出消滅這文化的魔鬼。

  李空山在軍閥的時代已嘗過了「英雄」的酒食,在日本人來到的時候,他又看見了「時代」,而一手抓住不放。他和日本人恰好是英雄所見略同:日本人要來殺老實的外國人,李空山要殺老實的同胞。

  現在,他丟了官與錢財,但是還沒丟失了自信與希望。他很胡塗,愚蠢,但是在胡塗愚蠢之中,他卻看見了聰明人所沒看到的。正因為他胡塗,他才有胡塗的眼光,正因為他愚蠢,所以他才有愚蠢的辦法。人民若沒法子保護莊稼,蝗蟲還會客氣麼?李空山認准了這是他的時代。只要他不失去自信,他總會諸事遂心的。丟了官有什麼關係呢,再弄一份兒就是了。在他的胡塗的腦子裡,老存著一個最有用處的字——混。只要打起精神鬼混,他便不會失敗,小小的一些挫折是沒大關係的。

  戴著貂皮帽子,穿著有水獺領子的大衣,他到冠家來看「親戚」。他帶著一個隨從,隨從手裡拿著七八包禮物——盒子與紙包上印著的字號都是北平最大的商店的。

  曉荷看看空山的衣帽,看看禮物上的字號,再看看那個隨從,(身上有槍!)他不知怎辦好了。怪不得到如今他還沒弄上一官半職呢;他的文化太高!日本人是來消滅文化的,李空山是幫兇。曉荷的膽子小,愛文雅,怕打架。從空山一進門,他便感到「大事不好了」,而想能讓步就讓步。他沒敢叫「姑爺」,可也不敢不顯出親熱來,他怕那支手槍。

  脫去大衣,李空山一下子把自己扔在沙發上,好象是疲乏的不得了的樣子。隨從打過熱手巾把來,李空山用它緊捂著臉,好大半天才拿下來;順手在毛巾上淨了一下鼻子。擦了這把臉,他活潑了一些,半笑的說:「把個官兒也丟咧,×!也好,該結婚吧!老丈人,定個日子吧!」

  曉荷回不出話來,只咧了一下嘴。

  「跟誰結婚?」大赤包極沉著的問。

  曉荷的心差點兒從口中跳了出來!

  「跟誰?」空山的脊背挺了起來,身子好象忽然長出來一尺多。「跟招弟呀!還有錯兒嗎?」

  「是有點錯兒!」大赤包的臉帶出點挑戰的笑來。「告訴你,空山,揀乾脆的說,你引誘了招弟,我還沒懲治你呢!結婚,休想!兩個山字落在一塊兒,你請出!」

  曉荷的臉白了,搭訕著往屋門那溜兒湊,準備著到必要時好往外跑。

  可是,空山並沒發怒;流氓也有流氓的涵養。他向隨從一擠眼。隨從湊過去,立在李空山的身旁。

  大赤包冷笑了一下:「空山,別的我都怕,就是不怕手槍!手槍辦不了事!你已經不是特高科的科長了,橫是不敢再拿人!」

  「不過,弄十幾個盒子來還不費事,死馬也比狗大點!」空山慢慢的說。

  「論打手,我也會調十幾二十個來;打起來,不定誰頭朝下呢!你要是想和平了結呢,自然我也沒有打架的癮。」

  「是,和平了結好!」曉荷給太太的話加上個尾巴。大赤包瞪了曉荷一眼,而後把眼中的餘威送給空山:「我雖是個老娘們,辦事可喜歡麻利,脆!婚事不許再提,禮物你拿走,我再送你二百塊錢,從此咱們一刀兩斷,誰也別麻煩誰。你願意上這兒來呢,咱們是朋友,熱茶香煙少不了你的。你不願意再來呢,我也不下帖子請你去。怎樣?說乾脆的!」

  「二百塊?一個老婆就值那麼點錢?」李空山笑了一下,又縮了縮脖子。他現在需要錢。在他的算盤上,他這樣的算計:白玩了一位小姐,而還拿點錢,這是不錯的買賣。即使他沒把招弟弄到手,可是在他的一部玩弄女人的歷史裡,到底是因此而增多了光榮的一頁呀。況且,結婚是麻煩的事,誰有工夫伺候著太太呢。再說,他在社會上向來是橫行無阻,只要他的手向口袋裡一伸,人們便跪下,哪怕口袋裡裝著一個小木橛子呢。今天,他碰上了不怕他的人。他必須避免硬碰,而只想不卑不亢的多撈幾個錢。他不懂什麼是屈辱,他只知道「混」。

  「再添一百,」大赤包拍出三百塊錢來。「行呢,拿走!不行,拉倒!」

  李空山哈哈的笑起來,「你真有兩下子,老丈母娘!」這樣占了大赤包一個便宜,他覺得應當趕緊下臺;等到再作了官的時候,再和冠家重新算賬。披上大衣,他把桌上的錢抓起來,隨便的塞在口袋裡。隨從拿起來那些禮物。主僕二人吊兒啷當的走了出去。

  「所長!」曉荷親熱的叫。「你真行,佩服!佩服!」「哼!要交給你辦,你還不白白的把女兒給了他?他一高興,要不把女兒賣了才怪!」

  曉荷聽了,輕顫了一下;真的,女兒若真被人家給賣了,他還怎麼見人呢!

  招弟,只穿著件細毛線的紅背心,外披一件大衣,跑了過來。進了屋門,嘴唇連串的響著:「不嚕……!」而後跳了兩三步,「喝,好冷!」

  「你這孩子,等凍著呢!」大赤包假裝生氣的說。「快伸上袖子!」

  招弟把大衣穿好,手插在口袋中,挨近了媽媽,問:「他走啦?」

  「不走,還死在這兒?」

  「那件事他不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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