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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老二一得意,又去找媽媽說這件事。媽媽臉上沒有一點笑容,告訴他:「老二,你要替你哥哥想一想,別太為難了他!多喒你要是能明白了他,你就也能跟他一樣的有出息了!作媽媽的對兒女都一樣的疼愛,也盼望著你們都一樣的有出息!你哥哥,無論作什麼事,都四面八方的想到了;你呢,你只顧自己!我這樣的說你,你別以為我是怪你丟了事,來家白吃飯。說真的,你有事的時候,一家老小誰也沒沾過你一個銅板兒的好處!我是說,你現在要找事,就應當聽你哥哥的話,別教他又皺上眉頭;這一家子都仗著他,你知道!」

  老二不大同意媽媽的話,可是也沒敢再說什麼。他搭訕著走出來,對自己說:「媽媽偏向著老大,我有什麼辦法呢?」第二天,他忘了練字,而偷偷的和大嫂借了一點零錢,要出去看親戚朋友。「自從一作科長,忙得連親友都沒工夫去看。乘這兩天閑著看他們一眼去!」他含著笑說。

  一出門,他極自然的奔了三號去。一進三號的門,他的心就象春暖河開時的魚似的,輕快的浮了起來。冠家的人都在家,可是每個人的臉上都象掛著一層冰。曉荷極平淡的招呼了他一聲,大赤包和招弟連看也沒看他一眼。他以為冠家又在吵架拌嘴,所以搭訕著坐下了。坐了兩三分鐘,沒有人開腔。他們並沒有吵架拌嘴,而是不肯答理他。他的臉發了燒,手心上出了涼汗。他忽然的立起來,一聲沒出,極快的走出去。他動了真怒。

  北平的陷落,小崔的被殺,大哥的被捕,他都沒動過心。今天,他感到最大的恥辱,比失去北平,屠殺百姓,都更難堪。因為這是傷了他自己的尊嚴。他自己比中華民國還更重要。出了三號的門,看看四下沒人,他咬著牙向街門說:「你們等著,二太爺非再弄上個科長教你們看看不可!再作上科長,我會照樣回敬你們一杯冰激淩!」他下了決心,非再作科長不可。他挺起胸來,用力的跺著腳踵,怒氣衝衝的走去。

  他氣昏了頭,不知往哪裡去好,於是就信馬由韁的亂碰。走了一二裡地,他的氣幾乎完全消了,馬上想到附近的一家親戚,就奔了那裡去。到門口,他輕輕的用手帕撣去鞋上的灰土,定了定神,才慢條斯禮的往裡走。他不能教人家由鞋上的灰土而看出他沒有坐著車來。見著三姑姑六姨,他首先聲明:「忙啊,忙得不得了,所以老沒能看你們來!今天,請了一天的假,特意來請安!」這樣,他把人們騙住,免得再受一次羞辱。大家相信了他的話,於是就讓煙讓茶的招待他,並且留他吃飯。他也沒太客氣,有說有笑的,把飯吃了。

  這樣,他轉了三四家。到處他都先聲明他是請了假來看他們,也就到處都得到茶水與尊重。他的嘴十分的活躍,到處他總是拉不斷扯不斷的說笑,以至把小幹嘴唇都用得有些麻木。在從前,他的話多數是以家長里短為中心;現在,他卻總談作官與作事的經驗與瑣事,使大家感到驚異,而佩服他見過世面。只有大家提到中日的問題,他才減少了一點熱烈,話來得不十分痛快。在他的那個小心眼裡,他實在不願意日本人離開北平,因為只有北平在日本人手裡,他才有再作科長的希望。但是,這點心意又不便明說出來,他知道大家都恨日本人。在這種時節,他總是含糊其詞的敷衍兩句,而後三轉兩轉不知怎麼的又把話引到別處去,而大家也就又隨著他轉移了方向。他很滿意自己這點小本事,而歸功於「到底是作了幾天官兒,學會了怎樣調動言語!」

  天已經很黑了,他才回到家來。他感覺得有點疲乏與空虛。打了幾個無聊的哈欠以後,他找了大嫂去,向她詳細的報告親友們的狀況。為了一家人的吃喝洗作,她很難得勻出點工夫去尋親問友,所以對老二的報告她感到興趣。祁老人上了年紀,心中不會想什麼新的事情,而總是關切著老親舊友;只要親友們還都平安,他的世界便依然是率由舊章,並沒有發生激劇的變動。因此,他也來聽取瑞豐的報告,使瑞豐忘了疲乏與空虛,而感到自己的重要。

  把親戚都訪看得差不多了,大家已然曉得他是失了業而到處花言巧語的騙飯吃,於是就不再客氣的招待他。假若大家依舊的招待他,他滿可以就這麼天天和大嫂要一點零錢,去遊訪九城。他覺得這倒也怪無拘無束的悠閒自在。可是大家不再尊重他,不再熱茶熱飯的招待他,他才又想起找事情來。是的,他須馬上去找事,好從速的「收復」胖菊子,好替——替誰呢?——作點事情。管他呢,反正給誰作事都是一樣,只要自己肯去作事便是有心胸。他覺得自己很偉大。「大嫂!」他很響亮的叫。「大嫂!從明天起,我不再去散逛了,我得去找事!你能不能多給我點錢呢?找事,不同串門子看親戚;我得多帶著幾個錢,好應酬應酬哇!」

  大嫂為了難。她知道錢是好的,也知道老二是個會拿別人的錢不當作錢的人。假若她隨便給他,她就有點對不起丈夫與老人們。看吧,連爺爺還不肯吃一口喝一口好的,而老二天天要煙要酒。這已經有點不大對,何況在煙酒而外,再要交際費呢。再說,她手裡實在並不寬裕呀。可是,不給他吧,他一鬧氣,又會招得全家不安。雖然祁家的人對她都很好,可是他們到底都是親骨肉,而她是外來的。那麼,大家都平平靜靜的也倒沒有什麼,趕到鬧起氣來,他們恐怕就會拿她當作禍首了。

  她當然不能把這點難處說出來。她只假裝的發笑,好拖延一點時間,想個好主意。她的主意來得相當的快——一個中國大家庭的主婦,儘管不大識字,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政治家。「老二,我偷偷的給你當一票當去吧?」去當東西,顯然的表示出她手裡沒錢。從祁老人的治家的規條來看呢,出入典當鋪是不體面的事;老二假若也還有人心的話,他必會攔阻大嫂進當鋪。假若老二沒心沒肺的贊同此意呢,她也會只去此一遭,下不為例。

  老二向來不替別人想什麼,他馬上點了頭:「也好!」

  大嫂的怒氣象山洪似的忽然沖下來。但是,她的控制自己的力量比山洪還更厲害。把怒氣壓回去,她反倒笑了一笑。「不過,現在什麼東西也當不出多少錢來!大傢伙兒都去當,沒多少人往外贖啊!」

  「大嫂你多拿點東西!你看,沒有應酬,我很難找到事!得,大嫂,我給你行個洋禮吧!」老二沒皮沒臉的把右手放在眉旁,給大嫂敬禮。

  湊了一點東西,她才當回兩塊二毛錢來。老二心裡不甚滿意,可是沒表示出來。他接過錢去,又磨著大嫂給添了八毛,湊足三塊。

  拿起錢,他就出去了。他找到了那群歪毛兒淘氣兒,鬼混了一整天。晚間回來,他向大嫂報告事情大有希望,為是好再騙她的錢。他留著心,沒對大嫂說他都和誰鬼混了一天,因為他知道大嫂的嘴雖然很嚴密,向來不愛拉舌頭扯簸箕,可是假若她曉得他去交結歪毛淘氣兒,她也會告訴大哥,而大哥會又教訓他的。

  就是這樣,他天天出去,天天說事情有希望。而大嫂須天天給他買酒買煙,和預備交際費。她的手越來越緊,老二也就越來越會將就,三毛五毛,甚至幾個銅板,他也接著。在十分困難的時候,他不惜偷盜家中一件小東西,拿出去變賣。有時候,大嫂太忙,他便獻殷勤,張羅著上街去買東西。他買來的油鹽醬醋等等,不是短著分量,便是忽然的又漲了價錢。

  在外邊呢,他雖然因為口袋裡寒傖,沒能和那些歪毛淘氣兒成為莫逆之交,可是他也有他的一些本領,教他們無法不和他交往。第一,他會沒皮沒臉的死膩,對他們的譏誚與難聽的話,他都作為沒聽見。第二,他的教育程度比他們的高,字也認識得多,對他們也不無用處。這樣,不管他們待他怎樣。他可是認定了他是他們的真朋友和「參謀」。於是,他們聽戲——自然是永遠不打票——他必定跟著。他們敲詐來了酒肉,他便跟著吃。他甚至於隨著那真作特務的去捕人。這些,都使他感到興奮與滿意。他是走進了一個新的世界,看見了新的東西,學來了新的辦法。他們永遠不講理,而只講力;他們永遠不考慮別人怎樣,而只管自己合適不合適;他們永遠不說瑞宣口中的話,而只說那誇大得使自己都嚇一跳的言語。

  瑞豐喜歡這些辦法。跟他們混了些日子,他也把帽子歪戴起來,並且把一條大毛巾塞在屁股上,假裝藏著手槍。他的五官似乎都離了原位:嘴角老想越過耳朵去;鼻孔要朝天,象一雙高射炮炮口;眼珠兒一刻不停的在轉動,好象要飛出來,看看自己的後腦勺兒。在說話與舉動上,他也學會了張嘴就橫著來,說話就瞪眼,可是等到對方比他更強硬,他會忽然變成羊羔一般的溫柔。在起初,他只在隨著他們的時候,才敢狐假虎威的這樣作。慢慢的,他獨自也敢對人示威,而北平人又恰好是最愛和平,寧看拉屎,不看打架的,所以他的蠻橫居然成功了幾次。這越發使他得意,增加了自信。他以為不久他就會成為跺跺腳便山搖地動的大瓢把子的。

  不過,每逢看見了家門,他便趕緊把帽子拉正,把五官都復原。他的家教比他那點拿文憑混畢業的學校教育更有效一點,更保持得長遠一點:他還不敢向家裡的人瞪眼撇嘴。家,在中國,是禮教的堡壘。

  有一天,可是,他喝多了酒,忘了這座堡壘。兩眼離離光光的,身子東倒西歪的,嘴中唱唱咧咧的,他闖入了家門。一進門,他就罵了幾聲,因為門垛子碰了他的帽子。他的帽子不僅是歪戴著,而是在頭上亂轉呢。拐過了影壁,他又象哭又象笑的喊大嫂:

  「大嫂!哈哈!給我沏茶喲!」

  大嫂沒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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