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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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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女同事們,瑞豐特別的要獻殷勤。他以為自己的小幹臉與刷了大量油的分頭,和齊整得使人怪難過的衣服鞋帽必定有很大的誘惑力,只要他稍微表示一點親密,任何女人都得拿他當個愛人。他時常送給她們一點他由鋪戶中白拿來的小物件,而且表示他要請她們看電影或去吃飯。他甚至於大膽的和她們定好了時間地點。到時候,她們去了,可找不著他的影兒。第二天見面,他會再三再四的道歉,說他母親忽然的病了,或是局長派他去辦一件要緊的公事,所以失了約。慢慢的,大家都知道了他的母親與局長必會在他有約會的時候生病和有要事,也就不再搭理他,而他扯著臉對男同事們說:「家裡有太太,頂好別多看花瓶兒們!弄出事來就夠麻煩的!」他覺得自己越來越老成了。 一來二去,全域的人都摸到了他的作風,大家就一致的不客氣,說話就跟他瞪眼。儘管他沒心沒肺,可是釘子碰得太多了,不論怎樣也會落一兩個疤的。他開始思索對付的方法。他結識了不少的歪毛淘氣兒。這些傢伙之中有的真是特務,有的自居為特務。有了這班朋友,瑞豐在釘子碰得太疼的時候,便風言風語的示威:「別惹急了我喲!我會教你們三不知的去見閻王爺!」 論真的,他並沒賺到錢,而且對於公事辦得都相當的妥當。可是,他的浮淺,無聊,與擺錯了的官架子,結束了他的官運。 胖菊子留在娘家,而把瑞豐趕了出來。她的最後的訓令是:「你找到了官兒再回來;找不到,別再見我!就是科長太太,不是光杆兒祁瑞豐的老婆!」錢,東西,她全都留下,瑞豐空著手,只拿著那個假象牙煙嘴回到家來。 瑞宣見弟弟回來,決定不說什麼。無論如何,弟弟總是弟弟,他不便攔頭一杠子把弟弟打個悶弓。他理當勸告弟弟,但是勸告也不爭這一半天,日子還長著呢。 祁老人相當的喜歡。要擱在往年,他必會因算計過日子的困難而不大高興二孫子的失業回來。現在,他老了;所以只計算自己還能活上幾年,而忘了油鹽醬醋的價錢。在他死去之前,他願意兒孫們都在他的眼前。 天佑太太也沒說什麼,她的沉默是和瑞宣的差不多同一性質。 韻梅天然的不會多嘴多舌。她知道增加一口閒人,在這年月,是什麼意思。可是,她須把委屈為難藏在自己心裡,而不教別人難堪。 小順兒和妞子特別的歡迎二叔,出來進去的拉著他的手。他們不懂得別的,只知道二叔回來,多有一個人和他們玩耍。 見全家對他這番光景,瑞豐的心安下去。第二天,老早他就起來,拿了把掃帚,東一下子西一下子的掃院子。他永遠沒作過這種事;今天,為博得家人的稱讚,他咬上了牙。他並沒能把院子掃得很乾淨,可是祁老人看見孫子的努力,也就沒肯多加批評。 掃完了院子,他輕快的,含笑的,給媽媽打了洗臉水去,而且張羅著給小順兒穿衣服。 吃過早飯,他到哥哥屋裡去拿筆墨紙硯,聲明他「要練練字。你看,大哥,我作了一任科長,什麼都辦得不錯,就是字寫得難看點!得練練!練好了,給鋪戶寫寫招牌,也能吃飯!」然後,他警告孩子們:「我寫字的時候,可要躲開,不許來胡鬧!」 祁老人是自幼失學,所以特別尊敬文字,也幫著囑咐孩子們:「對了,你二叔寫字,不准去裹亂!」 這樣「戒嚴」之後,他坐在自己屋裡,開始聚精會神的研墨。研了幾下子,他想起一件事來:「大嫂!大嫂!上街的時候,別忘了帶包煙回來喲!不要太好的,也不要太壞的,中中兒的就行。」 「什麼牌子是中中兒的呀?」大嫂不吸煙,不懂得煙的好壞。 「算了,待一會兒,我自己去買。」他繼續的研墨,已經不象方才那麼起勁了。聽到大嫂的腳步聲,他又想起一樁事來:「大嫂,你上街吧?帶點酒來喲!作了一任科長沒落下別的,只落下點酒癮!好在喝不多,而且有幾個花生米就行!」大嫂的話——白吃飯,還得預備煙酒哇?——已到唇邊,又咽了下去。她不單給他打來四兩酒,還買來一包她以為是「中中兒」的香煙。 一直到大嫂買東西回來,老二一共寫了不到十個字。他安不下心去,坐不住。他的心裡象有一窩小老鼠,這個出來,那個進去,沒有一會兒的安靜。最後,他放下了筆,決定不再受罪。他沒有忍耐力,而且覺得死心塌地的用死工夫是愚蠢。人生,他以為,就是瞎混,而瞎混必須得出去活動,不能老悶在屋子裡寫字。只要出去亂碰,他想,就是瞎貓也會碰著死老鼠。他用雙手托住後腦勺兒,細細的想:假若他去托一托老張呢,他也許能打入那麼一個機關?若是和老李說一說呢,他或者就能得到這麼個地位…… 他想起好多好多人來,而哪一個人仿佛都必定能給他個事情。他覺得自己必定是個有人緣,怪可愛的人,所以朋友們必不至於因為他失業而冷淡了他。他恨不能馬上去找他們,坐在屋裡是沒有一點用處的。可是,他手裡沒有錢呀!托朋友給找事,他以為,必須得投一點資:先給人家送點禮物啊,或是請吃吃飯啊,而後才好開口。友人呢,接收了禮物,或吃了酒飯,也就必然的肯賣力氣;禮物與酒食是比資格履歷更重要的。 今天,他剛剛回來,似乎不好意思馬上跟大哥要「資本」。是的,今天他不能出去。等一等,等兩天,他再把理論和大哥詳細的說出,而後求大哥給他一筆錢。他以為大哥必定有錢,要不怎麼他赤手空拳的回來,大哥會一聲不哼,而大嫂也說一不二的供給他煙酒呢? 他很想念胖菊子。但是,他必須撐著點勁兒,不便馬上去看她,教她看不起。只要大哥肯給他一筆錢,為請客之用,他就會很快的找到事作,而後夫婦就會言歸於好。胖菊子對他的冷酷無情,本來教他感到一點傷心。可是,經過幾番思索之後,他開始覺得她的冷酷正是對他的很好的鼓勵。為和她爭一口氣,他須不惜力的去奔走活動。 把這些都想停妥了之後,他放棄了寫字,把筆墨什麼的都送了回去。他看見了光明,很滿意自己的通曉人情世故。吃午飯的時候,他把四兩酒喝乾淨。酒後,他紅著臉,暈暈忽忽的,把他在科長任中的得意的事一一說給大嫂聽,好象講解著一篇最美麗的詩似的。 晚間,瑞宣回來之後,老二再也忍不住,把要錢的話馬上說了出來。瑞宣的回答很簡單:「我手裡並不寬綽。你一定用錢呢,我可以設法去借,可是我須知道你要謀什麼事!你要是還找那不三不四的事,我不能給你弄錢去!」 瑞豐不明白哥哥所謂的不三不四的事是什麼事,而橫打鼻樑的說:「大哥你放心,我起碼也得弄個科員!什麼話呢,作過了一任科長,我不能隨便找個小事,丟了咱們的臉面!」「我說的不三不四的事正是科長科員之類的事。在日本人或漢奸手底下作小官還不如擺個香煙攤子好!」 瑞豐簡直一點也不能明白大哥的意思。他心中暗暗的著急,莫非大哥已經有了神經病,分不出好歹來了麼?他可也不願急扯白臉的和大哥辯論,而傷了弟兄的和睦。他只提出一點,懇求大哥再詳加考慮:「大哥,你看我要是光棍兒一個人,擺香煙攤子也無所不可。我可是還有個老婆呢!她不准我擺香煙攤子!除非我弄到個相當體面的差事,她不再見我!」說到這裡,老二居然動了感情,眼裡濕了一些,很有落下一兩顆淚珠的可能。 瑞宣沒再說什麼。他是地道的中國讀書人,永遠不肯趕盡殺絕的逼迫人,即使他知道逼迫有時候是必要的,而且是有益無損的。 老二看大哥不再說話,跑去和祖父談心,為是教老人向老大用一點壓力。祁老人明白瑞宣的心意,可是為了四世同堂的發展與繁榮,他又不能不同情二孫子。真要是為了孫子不肯給日本人作事,而把孫媳婦丟了,那才丟人丟得更厲害。是的,他的確不大喜歡胖菊子。可是,她既是祁家的人,死了也得是祁家的鬼,不能半途拆了夥。老人答應了給老二幫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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