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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許多的朋友都對他勸告,他不駁辯,甚至於一語下發。他感到厭煩。錢默吟以老鄰居的資格來看過他,他心中更加膩煩。他覺得只有趕快答應了日本人的要求,造成既成事實,或許能心靜一些。

  手槍放在他面前,緊跟著槍彈打在他的肩上,他害了怕,因害怕而更需要有人保護他。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挨槍,和闖進來的小夥子為什麼要打他。他的邏輯與科學方法都沒了用處,而同時他又不曉得什麼是感情,與由感情出發的舉動。日本人答應了保護他,在醫院病房的門口和他的住宅的外面都派了憲兵站崗。他開始感到自己與家宅的安全。他答應了作教育局長。

  瑞宣由各方面打聽,得到上面所說的一些消息。他不肯相信那些話,而以為那只是大家的猜測。他不能相信一個學者會這樣的胡塗。可是,牛教授決定就職的消息天天登在報紙上,使他又無法不信任自己的眼睛。他恨不能闖進醫院去,把牛教授用繩子勒死。對那些老漢奸們,他可以用輕蔑與冷笑把他們放逐到地獄裡去,他可是不能這麼輕易的放過牛教授。牛教授的附逆關係著整個北平教育界的風氣與節操。可是,他不能去勒死牛教授。他的困難與顧忌不許他作任何壯烈的事。因此,他一方面恨牛教授,一方面也恨自己。老二瑞豐回來了。自從瑞宣被捕,老二始終沒有來過。今天,他忽然的回來,因為他的地位已不穩,必須來求哥哥幫忙。他的小幹臉上不象往常那麼發亮,也沒有那點無聊的笑容。進了門,他繞著圈兒,大聲的叫爺爺,媽,哥哥,大嫂,好象很懂得規矩似的。叫完了大家,他輕輕的拍了拍小順兒與妞子的烏黑的頭髮,而後把大哥拉到一邊去,低聲的懇切的說:

  「大哥!得幫幫我的忙!要換局長,我的事兒恐怕要吹!你認識,」

  瑞宣把話搶過來:「我不認識牛教授!」

  老二的眉頭兒擰上了一點:「間接的總……」

  「我不能兜著圈子去向漢奸托情!」瑞宣沒有放高了聲音,可是每個字都帶著一小團怒火。

  老二把假象牙的煙嘴掏出來,沒往上安煙捲,而只輕輕的用它敲打著手背。「大哥!那回事,我的確有點不對!可是,我有我的困難!你不會記恨我吧?」

  「哪回事?」瑞宣問。

  「那回,那回,」老二舐了舐嘴唇,「你遭了事的那回。」「我沒記恨你,過去的事還有什麼說頭呢?」

  「噢!」老二沒有想到哥哥會這麼寬宏大量,小小的吃了一驚。同時,他的小幹臉上被一股笑意給弄活軟了一點。他以為老大既不記仇,那麼再多說上幾句好話,老大必會消了怒,而幫他的忙的。「大哥,無論如何,你也得幫我這點忙!這個年月,弄個位置不是容易的事!我告訴你,大哥,這兩天我愁得連飯都吃不下去!」

  「老二,」瑞宣耐著性兒,很溫柔的說:「聽我說!假若你真把事情擱下,未必不是件好事。你只有個老婆,並無兒女,為什麼不跑出去,給咱們真正的政府作點事呢?」老二乾笑了一下。「我,跑出去?」

  「你怎麼不可以呢?看老三!」瑞宣把臉板起來。「老三?誰知道老三是活著,還是死了呢?好,這兒有舒舒服服的事不作,偏到外邊瞎碰去,我不那麼傻!」瑞宣閉上了口。

  老二由央求改為恐嚇:「大哥,我說真話,萬一不幸我丟了差事,你可得養活著我!誰教你是大哥呢?」瑞宣微笑了一下,不打算再說什麼。

  老二又去和媽媽與大嫂嘀咕了一大陣,他照樣的告訴她們:「大哥不是不認識人,而是故意看我的哈哈笑!好,他不管我的事,我要是掉下來,就死吃他一口!反正弟弟吃哥哥,到哪裡也講得出去!」說完,他理直氣壯的,叼著假象牙煙嘴,走了出去。

  兩位婦人向瑞宣施了壓力。瑞宣把事情從頭至尾細細的說了一遍,她們把話聽明白,都覺得瑞宣應當恨牛教授,和不該去為老二托情。可是,她們到底還不能放心:「萬一老二真回來死吃一口呢?」

  「那,」瑞宣無可如何的一笑,「那就等著看吧,到時候再說!」

  他知道,老二若真來死吃他一口,倒還真是個嚴重的問題。但是,他不便因為也許來也許不來的困難而先泄了氣。他既沒法子去勒死牛教授,至少他也得撐起氣,不去向漢奸求情。即使不幸而老二果然失了業,他還有個消極的辦法——把自己的飯分給弟弟一半,而他自己多勒一勒腰帶。這不是最好的辦法,但是至少能教他自己不輸氣。他覺得,在一個亡城中,他至少須作到不輸氣,假使他作不出爭氣的事情來。沒到一個星期,瑞豐果然回來了。牛教授還在醫院裡,由新的副局長接收了教育局。瑞豐晝夜的忙了四五天。辦清了交代,並且被免了職。

  牛教授平日的朋友差不多都是學者,此外他並不認識多少人。學者們既不肯來幫他的忙,而他認識的人又少,所以他只推薦了他的一個學生作副局長,替他操持一切;局裡其餘的人,他本想都不動。瑞豐,即使不能照舊作科長,也總可以降為科員,不致失業。但是,平日他的人緣太壞了,所以全域裡的人都乘著換局長之際,一致的攻擊他。新副局長,於是,就拉了自己的一個人來,而開掉了瑞豐。

  瑞豐忽然作了科長,忘了天多高,地多厚。官架子也正象談吐與風度似的,需要長時間的培養。瑞豐沒有作過官,而想在一旦之間就十足的擺出官架子來,所以他的架子都不夠板眼。對於上司,他過分的巴結,而巴結得不是地方。這,使別人看不起他,也使被恭維的五脊子六獸的難過。可是,當他喝了兩杯貓尿之後,他忘了上下高低,他敢和上司們挑戰劃拳,而毫不客氣的把他們戰敗。對於比他地位低的,他的臉永遠是一塊硬的磚,他的眼是一對小槍彈,他的眉毛老象要擰出水來。可是,當他們跟他硬頂的時候,他又忽然的軟起來,甚至於給一個工友道歉。在無事可幹的時候,他會在公事房裡叼著假象牙的煙嘴,用手指敲著板,哼唧著京戲;或是自己對自己發笑,仿佛是告訴大家:「你看,我作了科長,真沒想到!」

  對於買辦東西,他永遠親自出馬,不給科裡任何人以賺倆回扣的機會。大家都恨他。可是,他自己也並不敢公然的拿回扣,而只去敲掌櫃們一頓酒飯,或一兩張戲票。這樣,他時常的被鋪戶中請去吃酒看戲,而且在事後要對同事們大肆宣傳:「昨天的戲好得很!和劉掌櫃一塊去的,那傢伙胖胖的怪有個意思!」或是:「敢情山西館子作菜也不壞呢!樊老西兒約我,我這是頭一回吃山西菜!」他非常得意自己的能白吃白喝,一點也沒注意同事們怎樣的瞪他。

  是的,他老白吃白喝。他永遠不請客。他的錢須全數交給胖菊子,而胖菊子每當他暗示須請請客的時候總是說:「你和局長的關係,保你穩作一輩子科長,請客幹什麼?」老二於是就不敢再多說什麼,而只好向同事們發空頭支票。他對每一個同事都說過:「過兩天我也請客!」可是,永遠沒兌過現。「祁科長請客,永沒指望!」是同事們給他製造的一句歇後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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