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一四〇


  程長順的看法和孫七的大不相同。他說:牛教授要作漢奸,被「我們」的人打了兩槍。儘管沒有打死,可是牛教授大概也不敢再惹禍了。長順兒的話不知有何根據,但是在他的心理上,他覺得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小羊圈所有的院子,他都進去過,大家都聽過他的留聲機。只有牛宅從來沒照顧過他。他以為牛教授不單不象個鄰居,也不大象人。人,據長順想,必定要和和氣氣,有說有笑。牛教授不和大家來往,倒好象是廟殿中的一個泥菩薩,永遠不出來玩一玩。他想,這樣的人可能的作漢奸。

  這兩種不同的猜想都到了瑞宣的耳中。他沒法判斷哪個更近於事實。他只覺得很難過。假若孫七猜的對,他便看到自己的危險。真的,他的學識與名望都遠不及牛教授。可是,日本人也曾捉過他呀。誰敢保險日本人不也強迫他去下水呢?是的,假若他們用手槍來威脅他,他會為了氣節,挺起胸來吃一槍彈。不過,他閉上眼,一家老小怎麼辦呢?

  反過來說,假若程長順猜對了,那就更難堪。以牛教授的學問名望而甘心附逆,這個民族可就真該滅亡了!風還相當的大,很冷。瑞宣可是在屋中坐不住。揣著手,低著頭,皺著眉,他在院中來回的走。細黃沙漸漸的積在他的頭髮與眉毛上,他懶得去擦。凍紅了的鼻子上垂著一滴清水,他任憑它自己落下來,懶得去抹一抹。從失去的門環,他想像到明日生活的困苦,他看見一條繩索套在他的,與一家老幼的,脖子上,越勒越緊。從牛教授的被刺,他想到日本人會一個一個的強姦清白的人;或本來是清白的人,一來二去便失去堅強與廉恥,而自動的去作妓女。

  可是,這一切只是空想。除非他馬上逃出北平去,他就沒法解決問題。但是,他怎麼逃呢?隨著一陣狂風,他狂吼了一聲。沒辦法!

  §五十二

  牛教授還沒有出醫院,市政府已發表了他的教育局長。瑞宣聽到這個消息,心裡反倒安定了一些。他以為憑牛教授的資格與學識,還不至於為了個局長的地位就肯附逆;牛教授的被刺,他想,必是日本人幹的。教育局長的地位雖不甚高,可是實際上卻掌管著幾十所小學,和二十來所中學,日本人必須在小學生與中學生身上嚴格施行奴化教育,那麼,教育局長的責任就並不很小,所以他們要拉出一個有名望的人來負起這個重任。

  這樣想清楚,他急切的等著牛教授出院的消息。假若,他想,牛教授出了院而不肯就職,日本人便白費了心機,而牛教授的清白也就可以大昭於世。反之,牛教授若是肯就職,那就即使是出於不得已,也會被世人笑駡。為了牛教授自己,為了民族的氣節,瑞宣日夜的禱告牛教授不要輕于邁錯了腳步!

  可是,牛教授還沒有出院,報紙上已發表了他的談話:「為了中日的親善與東亞的和平,他願意擔起北平的教育責任;病好了他一定就職。」在這條新聞旁邊,還有一幅像片——他坐在病床上,與來慰看他的日本人握手;他的臉上含著笑。

  瑞宣呆呆的看著報紙上的那幅照像。牛教授的臉是圓圓的,不胖不瘦;眉眼都沒有什麼特點,所以圓臉上是那麼平平的,光潤的,連那點笑容都沒有什麼一定的表情。是的,這一點不錯,確是牛教授。牛教授的臉頗足以代表他的為人,他的生活也永遠是那麼平平的,與世無爭,也與世無忤。「你怎會也作漢奸呢?」瑞宣半瘋子似的問那張像片。無論怎麼想,他也想不透牛教授附逆的原因。在平日,儘管四鄰們因為牛教授的不隨和,而給他造一點小小的謠言,可是瑞宣從來沒有聽到過牛教授有什麼重大的劣跡。在今天,憑牛教授的相貌與為人,又絕對不象個利慾薰心的人。他怎麼會肯附逆呢?

  事情決不很簡單,瑞宣想。同時,他切盼那張照像,正和牛教授被刺一樣,都是日本人耍的小把戲,而牛教授一定會在病好了之後,設法逃出北平的。

  一方面這樣盼望,一方面他到處打聽到底牛教授是怎樣的一個人。在平日,他本是最不喜歡東打聽西問問的人;現在,他改變了態度。這倒並不是因他和牛教授有什麼交情,而是因為他看清楚牛教授的附逆必有很大的影響。牛教授的行動將會使日本人在國際上去宣傳,因為他有國際上的名望。他也會教那些以作漢奸為業的有詩為證的說:「看怎樣,什麼清高不清高的,老牛也下海了啊!清高?屁!」他更會教那些青年們把冒險的精神藏起,而「老成」起來:「連牛教授都肯這樣,何況我們呢?」牛教授的行動將不止毀壞了他自己的令名,而且會教別人壞了心術。瑞宣是為這個著急。

  果然,他看見了冠曉荷夫婦和招弟,拿著果品與極貴的鮮花(這是冬天),去慰問牛教授。

  「我們去看看牛教授!」曉荷摸著大衣上的水獺領子,向瑞宣說:「不錯呀,咱們的胡同簡直是寶地,又出了個局長!我說,瑞宣,老二在局裡作科長,你似乎也該去和局長打個招呼吧?」

  瑞宣一聲沒出,心中象挨了一刺刀那麼疼了一陣。

  慢慢的,他打聽明白了:牛教授的確是被「我們」的人打了兩槍,可惜沒有打死。牛教授,據說,並沒有意思作漢奸,可是,當日本人強迫他下水之際,他也沒堅決的拒絕。他是個科學家。他向來不關心政治,不關心別人的冷暖饑飽,也不願和社會接觸。他的腦子永遠思索著科學上的問題。極冷靜的去觀察與判斷,他不許世間庸俗的事情擾亂了他的心。他只有理智,沒有感情。他不吸煙,不吃酒,不聽戲,不看電影,而只在腦子疲乏了的時候種些菜,或灌灌花草。種菜澆花只是一種運動,他並不欣賞花草的美麗與芬芳。他有妻,與兩個男孩;他可是從來不會為妻兒的福利想過什麼。妻就是妻,妻須天天給他三餐與一些開水。妻拿過飯來,他就吃;他不挑剔飯食的好壞,也不感謝妻的操心與勞力。對於孩子們,他仿佛只承認那是結婚的結果,就好象大狗應下小狗,老貓該下小貓那樣;他犯不上教訓他們,也不便撫愛他們。孩子,對於他,只是生物與生理上的一種事實。對科學,他的確有很大的成就;以一個人說,他只是那麼一張平平的臉,與那麼一條不很高的身子。他有學問,而沒有常識。他有腦子與身體,而沒有人格。

  北平失陷了,他沒有動心。南京陷落了,他還照常工作。他天天必勻出幾分鐘的工夫看看新聞紙,但是他只承認報紙上的新聞是一些客觀的事實,與他絲毫沒有關係。當朋友們和他談論國事的時候,他只仰著那平平的臉聽著,好象聽著講古代歷史似的。他沒有表示過自己的意見。假若他也有一點憂慮的話,那就是:不論誰和誰打仗,他只求沒有人來麻煩他,也別來踐踏他的花草,弄亂了他的圖書與試驗室。這一點要求若是能滿足,他就可以把頭埋在書籍與儀器中,即使誰把誰滅盡殺絕,他也不去過問。

  這個態度,假若擱在一個和平世界裡,也未為不可。不幸,他卻生在個亂世。在亂世裡,花草是長不牢固的,假若你不去保護自己的庭園;書籍儀器是不會按秩序擺得四平八穩的,假若你不會攔阻強盜們闖進來。在亂世,你不單要放棄了自己家中的澡盆與沙發,而且應當根本不要求洗澡與安坐。一個學者與一個書記,一位小姐與一個女僕,都須這樣。在亂世,每一個國民的頭一件任務是犧牲自己,抵抗敵人。

  可是,牛教授只看見了自己,與他的圖書儀器,他沒看見歷史,也不想看。他好象是忽然由天上掉下來的一個沒有民族,沒有社會的獨身漢。他以為只要自己有那點學問,別人就決不會來麻煩他。同時,用他的冷靜的,客觀的眼光來看,他以為日本人之所以攻打中國,必定因為中國人有該挨打的因由;而他自己卻不會挨打,因為他不是平常的中國人;他是世界知名的學者,日本人也知道,所以日本人也必不會來欺侮他。

  日本人,為了收買人心,和威脅老漢奸們,想造就一批新漢奸。新漢奸的資格是要在社會上或學術上有相當高的地位,同時還要頭腦簡單。牛教授恰好有這兩種資格。他們三番五次的派了日本的學者來「勸駕」,牛教授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他沒有作官的野心,也不想發財。但是,日本學者的來訪,使他感到自己的重要。因而也就想到,假若一方面能保持住自己的圖書儀器,繼續作研究的工作,一方面作個清閒的官兒,也就未為不可。他願意作研究是個事實,日本人需要他出去作官也是個事實。那麼,把兩個事實能歸併到一處來解決,便是左右逢源。

  他絲毫沒想到什麼羞恥與氣節,民族與國家。他的科學的腦子,只管觀察事實,與解決問題。他這個無可無不可的態度,使日本人更進一步的以恐嚇來催促他點頭。他們警告他,假若他不肯「合作」,他們會馬上抄他的家。他害了怕,他幾乎不會想像:丟失了他的圖書,儀器,庭院,與花木,他還怎麼活下去。對於他,上街去買一雙鞋子,或剃一剃頭,都是可怕的事,何況把他的「大本營」都毀掉了呢?生活的方式使他忘了後方還有個自由的中國,忘了他自己還有兩條腿,忘了別處也還有書籍與儀器。生活方式使他成了生活的囚犯。他寧可失去靈魂,而不肯換個地方去剃頭。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