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一三九


  老人剛說完,外面砰,砰,響了兩聲槍。很響,很近,大家都一楞。

  「又怎麼啦?」老人只輕描淡寫的問了這麼一句,幾乎沒有任何的表情。「各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是他的處世的哲學,只要槍聲不在他的院中,他便犯不上動心。「聽著像是後大院裡!」韻梅的大眼睜得特別的大,而嘴角上有一點笑——一點含有歉意的笑,她永遠怕別人嫌她多嘴,或說錯了話。她的「後大院」是指著胡同的胡蘆肚兒說的。

  瑞宣往外跑。擱在平日,他也會象祖父那樣沉著,不管閒事。今天,在他正憂慮大家的死亡的時節,他似乎忘了謹慎,而想出去看看。

  「爸!我也去!」小順兒的腳凍了一塊,一瘸一點的追趕爸爸。

  「你幹嗎去?回來!」韻梅象老鷹抓小雞似的把小順兒抓住。

  瑞宣跑到大門外,三號的門口沒有人,一號的門口站著那個日本老婆婆。她向瑞宣鞠躬,瑞宣本來沒有招呼過一號裡的任何人,可是今天在匆忙之間,他還了一禮。程長順在四號門外,想動而不敢動的聽著外婆的喊叫:「回來,你個王大膽!頂著槍子,上哪兒去!」見著瑞宣,長順急切的問:「怎麼啦?」

  「不知道!」瑞宣往北走。

  小文揣著手,嘴唇上搭拉著半根煙捲,若無其事的在六號門口立著。「好象響了兩槍?或者也許是爆竹!」他對瑞宣說,並沒拿下煙捲來。

  瑞宣點了點頭,沒說什麼,還往北走。他既羡慕,又厭惡,小文的不動聲色。

  七號門外站了許多人,有的說話,有的往北看。白巡長臉煞白的,由北邊跑來:「都快進去!待一會兒准挨家兒檢查!不要慌,也別大意!快進去!」說完,他打了轉身。

  「怎麼回事?」大家幾乎是一致的問。

  白巡長回過頭來:「我倒黴,牛宅出了事!」

  「什麼事?」大家問。

  白巡長沒再回答,很快的跑去。

  瑞宣慢慢的往回走,口中無聲的嚼著:「牛宅!牛宅!」他猜想不到牛宅出了什麼事,可是想起錢先生前兩天的話來。錢先生不是問過他,認識不認識牛教授嗎?幹什麼這樣問呢?瑞宣想不明白。莫非牛教授要作漢奸?不能!不能!瑞宣雖然與牛教授沒有過來往,可是他很佩服教授的學問與為人。假若瑞宣也有點野心的話,便是作牛教授第二——有被國內外學者所推崇的學識,有那麼一座院子大,花草多的住宅,有簡單而舒適的生活,有許多圖書。這樣的一位學者,是不會作漢奸的。

  回到家中,大家都等著他報告消息,可是他什麼也沒說。

  過了不到一刻鐘,小羊圈已被軍警包圍住。兩株老槐樹下面,立著七八個憲兵,不准任何人出入。

  祁老人把孩子們關在自己屋裡,連院中都不許他們去。無聊的,他對孩子們低聲的說:「當初啊,我喜歡咱們這所房子的地點。它僻靜。可是,誰知道呢,現而今連這裡也不怎麼都變了樣兒。今天拿人,明兒個放槍,都是怎麼回事呢?」

  小妞子回答不出,只用凍紅了的胖手指鑽著鼻孔。小順兒,正和這一代的小兒女們一樣,脫口而出的回答了出來:「都是日本小鬼兒鬧的!」

  祁老人知道小順兒的話無可反駁,可是他不便鼓勵小孩子們這樣仇恨日本人:「別胡說!」他低聲的說。說完,他的深藏著的小眼藏得更深了一點,好象有點對不起重孫子似的。

  正在這個時節,走進來一群人,有巡警,有憲兵,有便衣,還有武裝的,小順兒深恨的,日本人。地是凍硬了的,他們的腳又用力的跺,所以呱噠呱噠的分外的響。小人物喜歡自己的響動大。兩個立在院中觀風,其餘的人散開,到各屋去檢查。

  他們是剛剛由冠家來的,冠家給了他們香煙,熱茶,點心,和白蘭地酒,所以他們並沒搜檢,就被冠曉荷鞠著躬送了出來。祁家沒有任何東西供獻給他們,他們決定細細的檢查。

  韻梅在廚房裡沒動。她的手有點顫,可是還相當的鎮定。她決定一聲不出,而只用她的大眼睛看著他們。她站在菜案子前面,假若他們敢動她一動,她伸手便可以抓到菜刀。

  天佑太太在剛能記事的時候,就遇上八國聯軍攻陷了北平。在她的差不多象一張白紙的腦子上,侵略與暴力便給她劃上了最深的痕記。她知道怎樣鎮定。一百年的國恥使她知道怎樣忍辱,而忍辱會產生報復與雪恥。日本的侵華,發動得晚了一些。她呆呆的坐在炕沿上,看看進來的人。她沒有打出去他們的力量,可也不屑於招呼他們。

  小妞子一見有人進來,便藏在了太爺爺的身後邊。小順兒看著進來的人,慢慢的把一個手指含在口中。祁老人和藹了一世,今天可是把已經來到唇邊上的客氣話截在了口中,他不能再客氣。他好象一座古老的,高大的,城樓似的,立在那裡;他阻擋不住攻城的人,但是也不怕挨受攻擊的炮火。

  可是,瑞宣特別的招他們的注意。他的年紀,樣子,風度,在日本人眼中,都仿佛必然的是嫌疑犯。他們把他屋中所有的抽屜,箱子,盒子,都打開,極細心的查看裡邊的東西。他們沒找到什麼,於是就再翻弄一過兒,甚至於把箱子底朝上,倒出裡面的東西。瑞宣立在牆角,靜靜的看著他們。最後,那個日本人看見了牆上那張大清一統地圖。他向瑞宣點了點頭:「大清的,大大的好!」瑞宣仍舊立在那裡,沒有任何表示。日本人順手拿起韻梅自己也不大記得的一支鍍金的,鏨花的,短簪,放在袋中,然後又看了大清地圖一眼,依依不捨的走出去。

  他們走後,大家都忙著收拾東西,誰都有一肚子氣,可是誰也沒說什麼。連小順兒也知道,這是受了侮辱,但是誰都沒法子去雪恥,所以只好把怨氣存在肚子裡。

  一直到下午四點鐘,黃風又怒吼起來的時候,小羊圈的人們才得到出入的自由,而牛宅的事也開始在大家口中談論著。

  除了牛教授受了傷,已被抬到醫院去這點事實外,大家誰也不准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牛教授向來與鄰居們沒有什麼來往,所以平日大家對他家中的事就多半出於猜測與想像;今天,猜測與想像便更加活動。大家因為不確知那是什麼事,才更要說出一點道理來,據孫七說:日本人要拉牛教授作漢奸,牛教授不肯,所以他們打了他兩槍——一槍落了空,一槍打在教授的左肩上,不致有性命的危險。孫七相當的敬重牛教授,因為他曾給教授剃過一次頭。牛教授除了教課去,很少出門。他洗澡,剃頭,都在家裡。有一天,因為下雨,他的僕人因懶得到街上去叫理髮匠,所以找了孫七去。孫七的手藝雖不高,可是牛教授只剃光頭,所以孫七滿可以交差。

  牛教授是不肯和社會接觸,而又並不講究吃喝與別的享受的人。只要他坐在家中,就是有人來把他的頭髮都拔了去,似乎也無所不可。在孫七看呢,教授大概就等於高官,所以牛教授才不肯和鄰居們來往。可是,他竟自給教授剃過頭,而且還和教授談了幾句話。這是一種光榮。當鋪戶中的愛體面的青年夥計埋怨他的手藝不高明的時候,他會沉住了氣回答:「我不敢說自己的手藝好,可是牛教授的頭也由我剃!」因此,他敬重牛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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