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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曉荷把太太的斗篷搭在左臂上,一邊往前走,一邊向所有的人點頭打招呼。他的眼眯著,嘴半張著,嘴唇微動,而並沒說什麼;他不費力的使大家猜想他必是和他們說話呢。這樣走了幾步,覺得已經對大家招呼夠了,他閉上了嘴,用小碎步似跳非跳的趕上太太,象個小哈巴狗似的同太太坐在一處。

  瑞宣看到冠家夫婦的這一場,實在坐不住了;他又想回家。可是,這時候,門外響了鈴。冠曉荷半立著,雙手伸在頭上鼓掌。別人也跟著鼓掌。瑞宣只好再坐穩。

  在掌聲中,第一個走進來的是藍東陽。今天,他穿著西服。沒人看得見他的領帶,因為他的頭與背都維持著鞠躬的姿式。他橫著走,雙手緊緊的貼在身旁,頭與背越來越低,象在地上找東西似的。他的後面是,瑞宣認得,曾經一度以宣傳反戰得名的日本作家井田。十年前,瑞宣曾聽過井田的講演。井田是個小個子,而肚子很大,看起來很象會走的一個泡菜罎子。他的肚子,今天,特別往外凸出;高揚著臉。他的頭髮已有許多白的。東陽橫著走,為是一方面盡引路之責,一方面又表示出不敢搶先的謙遜。他的頭老在井田先生的肚子旁邊,招得井田有點不高興,所以走了幾步以後,井田把肚子旁邊的頭推開,昂然走上了講臺。他沒等別人上臺,便坐在正中間。他的眼沒有往台下看,而高傲的看著彩畫的天花板。第二,第三,第四,也都是日本人。他們的身量都不高,可是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一座寶塔似的。

  日本人後面是兩個高麗人,高麗人後面是兩個東北青年。藍東陽被井田那麼一推,爽性不動了,就那麼屁股頂著牆,靜候代表們全走過去。都走完了,他依然保持著鞠躬的姿態,往臺上走。走到臺上,他直了直腰,重新向井田鞠躬。然後,他轉身,和台下的人打了對臉。他的眼珠猛的往上一吊,臉上的肌肉用力的一扯,五官全挪了地方,好象要把台下的人都吃了似的。這樣示威過了,他挺著身子坐下。可是,屁股剛一挨椅子,他又立起來,又向井田鞠躬。井田還欣賞著天花板。這時候,冠曉荷也立起來,向殿門一招手。一個漂亮整齊的男僕提進來一對鮮花籃。

  曉荷把花籃接過來,恭敬的交給太太與女兒一人一隻。大赤包與招弟都立起來,先轉臉向後看了看,為是教大家好看清了她們,而後慢慢的走上台去。大赤包的花籃獻給東陽,招弟的獻給井田。井田把眼從天花板上收回,看著招弟;坐著,他和招弟握了握手。然後,母女立在一處,又教台下看她們一下。台下的掌聲如雷。她們下來,曉荷慢慢的走上了台,向每個人都深深的鞠了躬,口中輕輕的介紹自己:「冠曉荷!冠曉荷!」台下也給他鼓了掌。藍東陽宣佈開會:

  「井田先生!」一鞠躬。「菊池先生!」一鞠躬。他把臺上的人都叫到,給每個人都鞠了躬,這才向台下一扯他的綠臉,很傲慢的叫了聲:「諸位文藝作家!」沒有鞠躬。叫完這一聲,他楞起來,仿佛因為得意而忘了他的開會詞。他的眼珠一勁兒往上吊。台下的人以為他是表演什麼功夫呢,一齊鼓掌。他的手顫著往衣袋裡摸,半天,才摸出一張小紙條來。他半身向左轉,臉斜對著井田,開始宣讀:「我們今天開會,

  因為必須開會!」他把「必須」念得很響,而且把一隻手向上用力的一伸。台下又鼓了掌。他張著嘴等候掌聲慢慢的停止。而後再念:

  「我們是文藝家,

  天然的和大日本的文豪們是一家!」台下的掌聲,這次,響了兩分鐘。在這兩分鐘裡,東陽的嘴不住的動,念叨著:「好詩!好詩!」掌聲停了,他把紙條收起去。「我的話完了,因為詩是語言的結晶,無須多說。現在,請大文豪井田先生訓話!井田先生!」又是極深的一躬。

  井田挺著身,立在桌子的旁邊,肚子支出老遠。看一眼天花板,看一眼招弟,他不耐煩的一擺手,阻住了台下的鼓掌,而後用中國話說:「日本的是先進國,它的科學,文藝,都是大東亞的領導,模範。我的是反戰的,大日本的人民都是反戰的,愛和平的。日本和高麗的,滿洲國的,中國的,都是同文同種同文化的。你們,都應當隨著大日本的領導,以大日本的為模範,共同建設起大東亞的和平的新秩序的!今天的,就是這一企圖的開始,大家的努力的!」他又看了招弟一眼,轉身坐下了。

  東陽鞠躬請菊池致詞。瑞宣在大家正鼓掌中間,溜了出來。

  出來,他幾乎不認識了東西南北。找了棵古柏,他倚著樹身坐下去。他連想像也沒想像到過,世界上會能有這樣的無恥,欺騙,無聊,與戲弄。最使他難過的倒還不是藍東陽與大赤包,而是井田。他不單聽過井田從前的講演,而且讀過井田的文章。井田,在十幾年前,的確是值得欽敬的一位作家。他萬沒想到,井田居然也會作了日本軍閥的走狗,來戲弄中國人,戲弄文藝,並且戲弄真理。由井田身上,他看到日本的整部的文化;那文化只是毒藥丸子上面的一層糖衣。他們的藝術,科學,與衣冠文物,都是假的,騙人的;他們的本質是毒藥。他從前信任過井田,佩服過井田,也就無可避免的認為日本自有它的特殊的文化。今天,看清井田不過是個低賤的小魔術家,他也便看見日本的一切都是自欺欺人的小把戲。

  想到這裡,他沒法不恨自己,假若他有膽子,一個手榴彈便可以在大殿裡消滅了臺上那一群無恥的東西,而消滅那群東西還不只是為報仇雪恨,也是為掃除真理的戲弄者。日本軍閥只殺了中國人,井田卻勒死了真理與正義。這是全人類的損失。井田口中的反戰,和平,文藝,與科學,不止是欺騙黑毛兒方六與週四寶,而也是要教全世界承認黑是白,鹿是馬。井田若成了功——也就是全體日本人成了功——世界上就須管地獄叫作天堂,把魔鬼叫作上帝,而井田是天使!

  他恨自己。是的,他並沒給井田與東陽鼓掌。可是,他也沒伸出手去,打那些無恥的騙子。他不但不敢為同胞們報仇,他也不敢為真理與正義挺一挺身。他沒有血性,也沒有靈魂!

  殿外放了一掛極長的爆竹。他無可如何的立起來,往園外走。兩隻灰鶴被爆竹驚起,向天上飛去。瑞宣又低下頭去。

  §五十一

  在日本人想:用武力劫奪了土地,而後用漢奸們施行文治,便可以穩穩的拿住土地與人民了。他們以為漢奸們的確是中國人的代表,所以漢奸一登臺,人民必定樂意服從,而大事定矣。同時,他們也以為中國的多少次革命都是幾個野心的政客們要的把戲,而人民一點也沒受到影響。因此,利用不革命的,和反革命的,漢奸們,他們計算好,必定得到不革命的,和反革命的人民的擁護與愛戴,而上下打成一片。他們心目中的中國人還是五十年前的中國人。

  以北平而言,他們萬沒想到他們所逮捕的成千論萬的人,不管是在黨的,還是與政黨毫無關係的,幾乎一致的恨惡日本人,一致的承認孫中山先生是國父。他們不能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因為他們只以自己的狂傲推測中國人必定和五十年前一模一樣,而忽略了五十年來的真正的歷史。狂傲使他們變成色盲。

  趕到兩個特使死在了北平,日本人開始有了點「覺悟」。他們看出來,漢奸們的號召力並不象他們所想像的那麼大。他們應當改弦更張,去掉幾個老漢奸,而起用幾個新漢奸。新漢奸最好是在黨的,以便使尊孫中山先生為國父的人們心平氣和,樂意與日本人合作。假若找不到在黨的,他們就須去找一兩位親日的學者或教授,替他們收服民心。同時,他們也須使新民會加緊的工作,把思想統制起來,用中日滿一體與大東亞共榮,代替國民革命。

  同時,他們也必不能放棄他們最拿手的好戲——殺戮。他們必須恩威兼用,以殺戮配備「王道」。同時,戰爭已拖了一年多,而一點看不出速戰速決的希望,所以他們必須盡力的搜括,把華北所有的東西都拿了去,以便以戰養戰。這與「王道」有根本的衝突,可是日本人的心裡只會把事情分開,分成甲乙丙丁苦幹項目,每一項都須費盡心機去計劃,去實行,而不會高視遠矚的通盤計算一下。他們是一齣戲的演員,每個演員都極賣力氣的表演,而忘了整部戲劇的主題與效果。他們有很好的小動作,可是他們的戲失敗了。

  已是深冬。祁老人與天佑太太又受上了罪。今年的煤炭比去冬還更缺乏。去年,各煤廠還有點存貨。今年,存貨既已賣完,而各礦的新煤被日本人運走,只給北平留下十分之一二。祁老人夜間睡不暖,早晨也懶得起來。日本人破壞了他的雞鳴即起的家風。他不便老早的起來,教瑞宣夫婦為難。在往年,只要他一在屋中咳嗽,韻梅便趕快起床去升火,而他每日的第一件事便是看到一個火苗兒很旺的小白爐子放在床前。火光使老人的心裡得到安慰與喜悅。現在,他明知道家中沒有多少煤,他必須蜷臥在炕上,給家中省下一爐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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