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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給她打氣,鼓勵她!一個婦人往往能有決心,而在執行的時候下不去手!」老人又慢慢的往起立。

  瑞宣還不肯動。他要把想了半天的一句話——「對於我,你有什麼教訓呢?」——說出來。可是,他又不敢說。他知道自己的怯懦與無能。假若錢伯伯教他狠心的離開家庭,他敢不敢呢?他把那句話咽了下去,也慢慢的立起來。

  兩個人出了茶館,瑞宣捨不得和錢老人分手,他隨著老人走。走了幾步,老人立住,說:「瑞宣,送君千里終須別,你回家吧!」

  瑞宣握住了老人的手。「伯父,我們是不是能常見面呢?你知道……」

  「不便常見!我知道你想念我,我又何嘗不想念你們!不過,我們多見一面,便多耗費一些工夫;耗費在閒談上!這不上算。再說呢,中國人不懂得守秘密,話說多了,有損無益。我相信你是會守秘密的人,所以今天我毫無保留的把心中的話都傾倒出來。可是,就是你我也以少談心為是。甘心作奴隸的應當張開口,時時的喊主人。不甘心作奴隸的應當閉上嘴,只在最有用的時候張開——噴出仇恨與怒火。看機會吧,當我認為可以找你來的時候,我必找你來。你不要找我!你看,你和野求已經把我竊聽孫子的啼哭的一點享受也剝奪了!再見吧!問老人們好!」

  瑞宣無可如何的鬆開手。手中象有一股熱氣流出去,他茫然的立在那裡,看著錢先生在燈影中慢慢的走去。一直到看不見老人了,他才打了轉身。

  他一向渴盼見到錢先生。今天,他看到了老人,可是他一共沒有說了幾句話。羞愧截回去他的言語。論年歲,他比老人小著很多。論知識,他的新知識比錢詩人的豐富。論愛國心,他是新時代的人,理當至少也和錢伯伯有一樣多。可是,他眼看著錢伯伯由隱士變為戰士,而他還是他,他沒有絲毫的長進。他只好聽著老人侃侃而談,他自己張不開口。沒有行動,多開口便是無聊。這個時代本應當屬￿他,可是竟自被錢老人搶了去。他沒法不覺得慚愧。

  到了家,大家已吃過了晚飯。韻梅重新給他熱菜熱飯。她問他為什麼回來晚了,他沒有回答。隨便的扒摟了一碗飯,他便躺在床上胡思亂想。「到底錢伯伯怎樣看我呢?」他翻來覆去的想這個問題。一會兒,他覺得錢老人必定還很看得起他;要不然,老人為什麼還找他來,和他談心呢?一會兒,他又以為這純粹是自慰,他幹了什麼足以教老人看得起他的事呢?沒有,他沒作過任何有益於抗敵救國的事!那麼,老人為什麼還看得起他呢?不,不!老人不是因為看得起他,而只是因為想念他,才找他來談一談。

  他想不清楚,他感到疲倦。很早的,他便睡了覺。

  隨著第二天的朝陽,他可是看見了新的光明。他把自己放下,而專去想錢先生。他覺得錢先生雖然受盡苦處,可是還很健康,或者也很快活。為什麼?因為老人有了信仰,有了決心;信仰使他絕對相信日本人是可以打倒的,決心使他無顧慮的,毫不遲疑的去作打倒日本人的工作。信仰與決心使一個老詩人得到重生與永生。

  看清楚這一點,瑞宣以為不管他的行動是否恰好配備著抗戰,他也應當在意志的堅定上學一學錢老人。他雖然沒拚著命去殺敵,可是他也決定不向敵人屈膝。這,在以前,他總以為是消極的,是不抵杭,是逃避,是可恥的事。因為可恥,所以他總是一天到晚的低著頭,不敢正眼看別人,也不敢對鏡子看自己。現在,他決定要學錢先生,儘管在行動上與錢先生不同,可是他也要象錢先生那樣的堅定,快樂。他的不肯向敵人屈膝不只是逃避,而是一種操守。

  堅持著這操守,他便得到一點兒錢先生的剛毅之氣。為操守而受苦,受刑,以至於被殺,都頂好任憑於它。他須為操守與苦難而打起精神活著,不應當再象個避宿的蝸牛似的,老把頭藏起去。是的,他須活著;為自己,為家庭,為操守,他須活著,而且是堂堂正正的,有說有笑的,活著。他應當放寬了心。不是象老二瑞豐那樣的沒皮沒臉的寬心,而是用信仰與堅決充實了自己,使自己象一座不可搖動的小山。他不應當再躲避,而反倒應該去看,去接觸,一切。他應當到冠家去,看他們到底腐爛到了什麼程度。他應當去看小崔怎樣被砍頭。他應當去看日本人的一切暴行與把戲。看過了,他才能更清楚,更堅定,說不定也許不期而然的狠一下心,去參加了抗戰的工作。人是歷史的,而不是夢的,材料。他無須為錢先生憂慮什麼,而應當效法錢先生的堅強與無憂無慮。

  早飯依然是昨晚剩下的飯熬的粥,和烤窩窩頭與老醃蘿蔔。可是,他吃得很香,很多。他不再因窩窩頭而替老人們與孩子們難過,而以為男女老幼都理應受苦;只有受苦才能使大家更恨敵人,更愛國家。這是懲罰,也是鞭策。

  吃過飯,他忙著去上班。一出門,他遇上了一號的兩個日本人。他沒低下頭去,而昂首看著他們。他們,今天在他的眼中,已經不是勝利者,而是炮灰。他知道他們早晚會被徵調了去,死在中國的。

  他擠上電車去。平日,擠電車是一種苦刑;今天他卻以為這是一種鍛煉。想起獄中那群永遠站立的囚犯,和錢先生的瘸著腿奔走,他覺得他再不應為擠車而苦惱;為小事苦惱,會使人過度的悲觀。

  這是星期六。下午兩點他就可以離開公事房。他決定去看看下午三時在太廟大殿裡舉行的華北文藝作家協會的大會。他要看,他不再躲避。

  太廟自從辟為公園,始終沒有象中山公園那麼熱鬧過。它只有原來的古柏大殿,而缺乏著別的花木亭榭。北平人多數是喜歡熱鬧的,而這裡太幽靜。現在,已是冬天,這裡的遊人就更少了。瑞宣來到,大門外雖然已經掛起五色旗與日本旗,並且貼上了許多標語,可是裡外都清鍋冷灶的,幾乎看不到一個人。他慢慢的往園內走,把帽子拉到眉邊,省得教熟人認出他來。

  他看見了老柏上的有名的灰鶴。兩隻,都在樹頂上立著呢。他立定,呆呆的看著它們。從前,他記得,他曾帶著小順兒,特意來看它們,可是沒有看到。今天,無意中的看到,他仿佛是被它們吸住了,不能再動。據說,這裡的灰鶴是皇帝飼養著的,在這裡已有許多年代。瑞宣不曉得一隻鶴能活多少年,是否這兩隻曾經見過皇帝。他只覺得它們,在日本人佔領了北平之後,還在這裡活著,有些不大對。它們的羽毛是那麼光潔,姿態是那麼俊逸,再配上那紅的牆,綠的柏,與金瓦的宮殿,真是仙境中的仙鳥。可是,這仙境中的主人已換上了殺人不眨眼的倭寇;那仙姿逸態又有什麼用呢?說不定,日本人會用籠子把它們裝起,運到島國當作戰利品去展覽呢!

  不過,鳥兒到底是無知的。人呢?他自己為什麼只呆呆的看著一對灰鶴,而不去趕走那些殺人的魔鬼呢?他不想去看文藝界的大會了。灰鶴與他都是高傲的,愛惜羽毛的,而他與它們的高傲只是一種姿態而已,沒有用,沒有任何的用!他想低著頭走回家去。

  可是,極快的,他矯正了自己。不,他不該又這樣容易傷感,而把頭又低下去。傷感不是真正的,健康的,感情。由傷感而落的淚是露水,沒有甘霖的功用。他走向會場去。他要聽聽日本人說什麼,要看看給日本人作裝飾的文藝家的面目。他不是來看灰鶴。

  會場裡坐著立著已有不少的人,可是還沒有開會。他在簽到簿上畫了個假名字。守著簽到簿的,和殿裡的各處,他看清,都有特務。自從被捕後,他已會由服裝神氣上認出他們來。他心中暗笑了一下。特務是最時髦的組織,可也是最靠不住的組織,他想起錢先生的話來。以特務支持政權,等於把房子建築在沙灘上。日本人很會建築房子,可惜沒看地基是不是沙子。

  他在後邊找了個人少的地方坐下。慢慢的,他認出好幾個人來:那個戴瓜皮小帽,頭象一塊寶塔糖的,是東安市場專偷印淫書的藝光齋的老闆;那個一臉浮油,象火車一樣吐氣的胖子,是琉璃廠賣墨盒子的週四寶;那個圓眼胖臉的年輕人是後門外德文齋紙店跑外的小山東兒;那個滿臉煙灰,腮上有一撮毛的是說相聲的黑毛兒方六。除了黑毛兒方六(住在小羊圈七號)一定認識他,那三位可是也許認識他,也許不認識,因為他平日愛逛書鋪與琉璃廠,而且常在德文齋買東西,所以慢慢的知道了他們,而他們不見得注意過他。

  此外,他還看到一位六十多歲而滿臉搽著香粉的老妖精;想了半天,他才想起來,那是常常寫戲評的票友劉禹清;他在戲劇雜誌上看見過他的像片。在老妖精的四圍,立著的,坐著的,有好幾個臉上滿是笑容的人,看著都眼熟,他可是想不起他們都是誰。由他們的神氣與衣服,他猜想他們不是給小報報屁股寫文章的,便是小報的記者。由這個大致不錯的猜測,他想到小報上新出現的一些筆名——二傻子,大白薯,清風道士,反迅齋主,熱傷風……把這些筆名放在面前那些發笑的人們身上,他覺得非常的合適,合適得使他要作嘔。

  大赤包,招弟,冠曉荷,走了進來。大赤包穿著一件紫大緞的長袍,上面罩著件大紅繡花的斗篷,頭上戴著一頂大紅的呢洋帽,帽沿很窄,上面斜插二尺多長的一根野雞毛。她走得極穩極慢,一進殿門,她雙手握緊了斗篷,頭上的野雞毛從左至右畫了個半圓,眼睛隨著野雞毛的轉動,檢閱了全殿的人。這樣亮完了像兒,她的兩手鬆開,肩膀兒一拱,斗篷離了身,輕而快的落在曉荷的手中。而後,她扶著招弟,極穩的往前面走,身上紋絲不動,只有野雞毛微顫。全殿裡的人都停止了說笑,眼睛全被微顫的野雞毛吸住。走到最前排,她隨便的用手一推,象驅逐一個蟲子似的把中間坐著的人推開,她自己坐在那裡——正對著講臺桌上的那瓶鮮花。招弟坐在媽媽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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