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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老人不再說話,瑞宣也楞住。沉默了半天,老人又笑了一下。「不過,你放心,我可是並不因此而灰心。凡是有志救國的都不會灰心,因為他根本不考慮個人的生死得失,這個借用固有的組織的計劃既行不通,我就想結合一些朋友,來個新的組織。但是,我一共有幾個朋友呢?很少。我從前的半隱士的生活使我隔絕了社會,我的朋友是酒,詩,圖畫,與花草。再說,空組織起來,而沒有金錢與武器,又有什麼用呢?我很傷心的放棄了這個計劃。我不再想組織什麼,而赤手空拳的獨自去幹。這幾乎近于愚蠢,現代的事情沒有孤家寡人可以成功的。可是,以我過去的生活,以北平人的好苟安偷生,以日本特務網的嚴密,我只好獨自去幹。我知道這樣幹永遠不會成功,我可也知道幹總比不幹強。我抱定幹一點是一點的心,儘管我的事業失敗,我自己可不會失敗:我決定為救國而死!儘管我的工作是沙漠上的一滴雨,可是一滴雨到底是一滴雨;一滴雨的勇敢就是它敢落在沙漠上!好啦,我開始作泥鰍。在魚市上,每一大盆鱔魚裡不是總有一條泥鰍嗎?它好動,鱔魚們也就隨著動,於是不至於大家都靜靜的壓在一處,把自己壓死,北平城是個大盆,北平人是鱔魚,我是泥鰍。」

  老人的眼瞪著瑞宣,用手背擦了擦嘴角上的白沫子。而後接著說:「當我手裡還有足夠買兩個餅子,一碗開水的錢的時候,我就不管明天,而先去作今天一天的事。我走到哪兒,哪兒便是我的辦公室。走到圖畫展覽會,我使把話說給畫家們聽。他們也許以為我是瘋子,但是我的話到底教他們發一下楞。發楞就好,他們再拿起彩筆的時候,也許就要想一想我的話,而感到羞愧。遇到青年男女在公園裡講愛情,我便極討厭的過去問他們,是不是當了亡國奴,戀愛也照樣是神聖的呢?我不怕討厭,我是泥鰍!有時候,我也挨打;可是,我一說:『打吧!替日本人多打死一個人吧!』他們永遠就收回手去。在小茶館裡,我不只去喝水,而也抓住誰就勸誰,我勸過小崔,勸過劉師傅,勸過多少多少年輕力壯的人。這,很有效。

  劉師傅不是逃出去了麼?雖然不能在北平城裡組織什麼,我可是能教有血性的人逃出去,加入我們全國的抗日的大組織裡去!大概的說:苦人比有錢的人,下等人比穿長衫的人,更能多受感動,因為他們簡單真純。穿長衫的人都自己以為有知識,不肯聽別人的指導。他們的顧慮又很多,假若他們的腳上有個雞眼,他們便有充分的理由拒絕逃出北平!「當我實在找不到買餅子的錢了,我才去作生意。我存了幾張紙,和一些畫具。沒了錢,我便畫一兩張顏色最鮮明的畫去騙幾個錢。有時候,懶得作畫,我就用一件衣服押幾個錢,然後買一些薄荷糖之類的東西,到學校門口去賣。一邊賣糖,我一邊給學生們講歷史上忠義的故事,並且勸學生們到後方去上學。年輕的學生們當然不容易自己作主逃出去,但是他們至少會愛聽我的故事,而且受感動。我的嘴是我的機關槍,話是子彈。」

  老人一口把水喝淨,叫茶房給他再倒滿了杯。「我還不只勸人們逃走,也勸大家去殺敵。見著拉車的,我會說:把車一歪,就摔他個半死;遇上喝醉了的日本人,把他摔下來,掐死他!遇見學生,我,我也狠心的教導:作手工的刀子照準了咽喉刺去,也能把日本教員弄死。你知道,以前我是個不肯傷害一個螞蟻的人;今天,我卻主張殺人,鼓勵殺人了。殺戮並不是我的嗜好與理想,不過是一種手段。只有殺,殺敗了敵人,我們才能得到和平。和日本人講理,等於對一條狗講唐詩;只有把刀子刺進他們的心窩,他們或者才明白別人並不都是狗與奴才。我也知道,殺一個日本人,須至少有三五個人去抵償。但是,我不能只算計人命的多少,而使鱔魚們都腐爛在盆子裡。越多殺,仇恨才越分明;會恨,會報仇的人才不作亡國奴。北平沒有抵抗的丟失了,我們須用血把它奪回來。恐怖必須造成。

  這恐怖可不是只等著日本人屠殺我們,而是我們也殺他們。我們有一個敢舉起刀來的,日本人就得眨一眨眼,而且也教咱們的老實北平人知道日本人並不是鐵打的。多喒恐怖由我們造成,我們就看見了光明;刀槍的亮光是解放與自由閃電。前幾天,我們刺殺了兩個特使,你等著看吧,日本人將必定有更厲害的方法來對付我們;同時,日本人也必定在表面上作出更多中日親善的把戲;日本人永遠是一邊殺人,一邊給死鬼唪經的。只有殺,只有多殺,你殺我,我殺你,彼此在血水裡亂滾,我們的鱔魚才能明白日本人的親善是假的,才能不再上他們的當。為那兩個特使,小崔和那個汽車夫白白的喪了命,幾千人無緣無故的入了獄,受了毒刑。這就正是我們所希望的。從一個意義來講,小崔並沒白死,他的頭到今天還給日本人的『親善』與『和平』作反宣傳呢!我們今天唯一的標語應吉是七殺碑,殺!殺!殺!……」

  老人閉上眼,休息了一會兒。睜開眼,他的眼光不那麼厲害了。很溫柔的,幾乎是象從前那麼溫柔的,他說:「將來,假若我能再見太平,我必會懺悔!人與人是根本不應當互相殘殺的!現在,我可決不後悔。現在,我們必須放棄了那小小的人道主義,去消滅敵人,以便爭取那比婦人之仁更大的人道主義。我們須暫時都變成獵人,敢冒險,敢放槍,因為面對面的我們遇見了野獸。詩人與獵戶合併在一處,我們才會產生一種新的文化,它既愛好和平,而在必要的時候又會英勇剛毅,肯為和平與真理去犧牲。我們必須象一座山,既滿生著芳草香花,又有極堅硬的石頭。你看怎樣?瑞宣!」

  瑞宣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他看錢伯伯就象一座山。在從前,這座山只表現了它的幽美,而今天它卻拿出它的寶藏來。他若泛泛的去誇讚兩句,便似乎是污辱了這座山。他說不出什麼來。

  過了半天,他才問了聲:「你的行動,錢伯伯,難道不招特務們的注意嗎?」

  「當然!他們當然注意我!」老人很驕傲的一笑。「不過,我有我的辦法。我常常的和他們在一道!你知道,他們也是中國人。特務是最時髦的組織,也是最靠不住的組織。同時,他們知道我身上並沒有武器,不會給他們闖禍。他們大概拿我當個半瘋子,我也就假裝瘋魔的和他們亂扯。我告訴他們,我入過獄,挺過刑,好教他們知道我並不怕監獄與苦刑。他們也知道我的確沒有錢,在我身上他們擠不出油水來。在必要的時候,我還嚇唬他們,說我是中央派來的。他們沒有多少國家觀念,可是也不真心信服日本人,他們渺渺茫茫的覺得日本人將來必失敗——他們說不上理由來,大概只因為日本人太討厭,所以連他們也盼望日本人失敗。(這是日本人最大的悲哀!)既然盼望日本人失敗,他們當然不肯真刀真槍的和中央派來的人蠻幹,他們必須給自己留個退步。告訴你,瑞宣,死也並不容易,假若你一旦忘記了死的可怕。我不怕死,所以我在死亡的門前找到了許多的小活路兒。我一時沒有危險。不過,誰知道呢,將來我也許會在最想不到的地方與時間,忽然的死掉。管它呢,反正今天我還活著,今天我就放膽的工作!」

  這時候,天已經黑了。小茶館裡點起一些菜油燈。「錢伯伯,」瑞宣低聲的叫。「家去,吃點什麼,好不好?」老人毫不遲疑的拒絕了:「不去!見著你的祖父和小順子,我就想起我自己從前的生活來,那使我不好過。我今天正象人由爬行而改為立起來,用兩條腿走路的時候;我一鬆氣,就會爬下去,又成為四條腿的動物!人是脆弱的,須用全力支持自己!」

  「那麼,我們在外邊吃一點東西?」

  「也不!理由同上!」老人慢慢的往起立。剛立穩,他又坐下了。「還有兩句話。你認識你們胡同裡的牛教授?」「不認識。幹嗎?」

  「不認識就算了。你總該認識尤桐芳嘍?」

  瑞宣點點頭。

  「她是有心胸的,你應該照應她一點!我也教給了她那個字——殺!」

  「殺誰?」

  「該殺的人很多!能消滅幾個日本人固然好,去殺掉幾個什麼冠曉荷,李空山,大赤包之類的東西也好。這次的抗戰應當是中華民族的大掃除,一方面須趕走敵人,一方面也該掃除清了自己的垃圾。我們的傳統的升官發財的觀念,封建的思想——就是一方面想作高官,一方面又甘心作奴隸——家庭制度,教育方法,和苟且偷安的習慣,都是民族的遺傳病。這些病,在國家太平的時候,會使歷史無聲無色的,平凡的,象一條老牛似的往前慢慢的蹭;我們的歷史上沒有多少照耀全世界的發明與貢獻。及至國家遇到危難,這些病就象三期梅毒似的,一下子潰爛到底。大赤包們不是人,而是民族的髒瘡惡疾,應當用刀消割了去!不要以為他們只是些不知好歹,無足介意的小蟲子,而置之不理。他們是蛆,蛆會變成蒼蠅,傳播惡病。在今天,他們的罪過和日本人一樣的多,一樣的大。所以,他們也該殺!」

  「我怎麼照應她呢?」瑞宣相當難堪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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