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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回到家中,他一直奔了小崔屋中去。孫七和四大媽都在那裡。小崔太太在炕上躺著呢。聽長順進來,她猛孤丁的坐起來,直著眼看他。她似乎認識他,又似乎拿他作一切人的代表似的:「他死得冤!死得冤!死得冤!」四大媽象對付一個小娃娃似的,把她放倒:「乖啊!先好好的睡會兒啊!乖!」她又躺下去,象死去了似的一動也不動。

  長順的鼻子又不通了,用手揉了揉。

  孫七的眼還紅腫著,沒話找話的問:「怎樣?瑞豐拿了多少?」

  長順的怒火重新燃起。「那小子一個銅板沒拿!甭忙。放著他的,擱著我的,多喒走單了,我會給他個厲害!我要不用沙子迷瞎他的眼,才怪!」

  「該打的不止他一個人喲!」孫七慨歎著說:「我走了十幾家鋪子,才弄來五塊錢!不信,要是日本人教他們上捐,要十個他們絕不敢拿九個半!為小崔啊,他們的錢仿佛都穿在肋條骨上了!真他媽的!」

  「就別駡街了吧,你們倆!」馬老太太輕輕的走進來。「人家給呢是人情,不給是本分!」

  孫七和長順都不同意馬老太太的話,可是都不願意和她辯論。

  李四爺夾著塊粗白布走進來。「馬老太太,給縫縫吧!人家祁天佑掌櫃的真夠朋友,看見沒有,這麼一大塊白布,還另外給了兩塊錢!人家想的開:三個兒子,一個走出去,毫無音信,一個無緣無故的下了獄;錢算什麼呢!」「真奇怪,瑞豐那小子怎麼不跟他爸爸和哥哥學一學!」孫七說,然後把瑞豐不肯幫忙的情形,替長順學說了一遍。

  馬老太太抱著白布走出去,她不喜歡聽孫七與長順的亂批評人。在她想,瑞豐和祁掌櫃是一家人,祁掌櫃既給了布和錢,瑞豐雖然什麼都沒給,也就可以說得過去了;十個腳趾頭哪能一邊兒長呢。她的這種地道中國式的「辯證法」使她永遠能格外的原諒人,也能使她自己受了委屈還不動怒。她開始細心的給小崔太太剪裁孝袍子。

  李四爺也沒給瑞豐下什麼斷語,而開始憂慮收屍的麻煩。小崔太太是哭主,當然得去認屍。看她的半死半活的樣子,他想起錢默吟太太來。假若小崔太太看到沒有腦袋的丈夫,而萬一也尋了短見,可怎麼辦呢?還有,小崔的人頭是在五牌樓上號令著的,怎麼往下取呢?誰知道日本人要號令三天,還是永遠掛在那裡,一直到把皮肉爛淨了呢?若是不管人頭而只把腔子收在棺材裡,又象什麼話呢?

  在老人的一生裡,投河覓井的,上吊抹脖子的,他都看見過,也都抬埋過。他不怕死亡的醜陋,而總設法把醜惡裝入了棺材,埋在黃土裡,好使地面上顯著乾淨好看。他沒遇見過這麼難辦的事,小崔是按照著日本人的辦法被砍頭的,誰知道日本人的辦法是怎一回事呢?他不單為了難,而且覺得失去了自信——連替人世收拾流淨了血的屍身也不大好辦了,日本人真他媽的混賬!孫七隻會發脾氣,而不會想主意。他告訴四爺:「不用問我,我的腦袋裡邊直嗡嗡的響!」

  長順很願告奮勇,同四爺爺一道去收屍。可是他又真有點害怕,萬一小崔冤魂不敢找日本人去,而跟了他來呢?那還了得!他的心中積存著不少外婆給他說的鬼故事。四大媽的心中很簡單:「你這個老東西,你坐在這兒發愁,就辦得了事啦?你走啊,看看屍首,定了棺材,不就行了嗎?」

  李四爺無可如何的立起來。他的老伴兒的話裡沒有一點學問與聰明,可是頗有點智慧——是呀,坐著發愁有什麼用呢。人世間的事都是「作」出來的,不是「愁」出來的。「四大爺!」孫七也立起來。「我跟你去!我抱著小崔的屍身哭一場去!」

  「等你們回來,我再陪著小崔太太去收殮!有我,你們放心,她出不了岔子!」四大媽擠咕著大近視眼說。

  前門外五牌樓的正中懸著兩個人頭,一個朝南,一個朝北。孫七的眼睛雖然有點近視,可是一出前門他就留著心,要看看朋友的人頭。到了大橋橋頭,他扯了李四爺一把:「四大爺,那兩個黑球就是吧?」

  李四爺沒言語。

  孫七加快了腳步,跑到牌樓底下,用力眯著眼,他看清了,朝北的那個是小崔。小崔的扁倭瓜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閉著雙目,張著點嘴,兩腮深陷,像是作著夢似的,在半空中懸著;脖子下,只有縮緊了的一些黑皮。再往下看,孫七隻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與朱紅的牌樓柱子。他抱住了牌樓最外邊的那根柱子,已經立不住了。

  李四爺趕了過來,「走!孫七!」

  孫七已不能動。他的臉上煞白,一對大的淚珠堵在眼角上,眼珠定住。

  「走!」李四爺一把抓住孫七的肩膀。

  孫七象醉鬼似的,兩腳拌著蒜,跟著李四爺走。李四爺抓著他的一條胳臂。走了一會兒,孫七打了個長嗝兒,眼角上的一對淚珠落下來。「四大爺,你一個人去吧!我走不動了!」他坐在了一家鋪戶的門外。

  李四爺只楞了一小會兒,沒說什麼,就獨自向南走去。

  走到天橋,四爺和茶館裡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小崔的屍身已被拉到西邊去。他到西邊去找,在先農壇的「牆」外,一個破磚堆上,找到了小崔的沒有頭的身腔。小崔赤著背,光著腳,兩三個腳趾已被野狗咬了去。四爺的淚流了下來。離小崔有兩三丈遠,立著個巡警。四爺勉強的收住淚,走了過去。

  「我打聽打聽,」老人很客氣的對巡警說,「這個屍首能收殮不能?」

  巡警也很客氣。「來收屍?可以!再不收,就怕教野狗吃了!那一位汽車夫的,已經抬走了!」

  「不用到派出所裡說一聲?」

  「當然得去!」

  「人頭呢?」

  「那,我可就說不上來了!屍身由天橋拖到這兒來,上邊並沒命令教我們看著。我們的巡官可是派我們在這兒站崗,怕屍首教野狗叼了走。咱們都是中國人哪!好嗎,人教他們給砍了,再不留個屍身,成什麼話呢?說到人頭,就另是一回事了。頭在五牌樓上掛著,誰敢去動呢?日本人的心意大概是只要咱們的頭,而不要身子。我看哪,老大爺,你先收了屍身吧;人頭……真他媽的,這是什麼世界!」

  老人謝了謝警察,又走回磚堆那裡去。看一眼小崔,看一眼先農壇,他茫然不知怎樣才好了。他記得在他年輕的時候,這裡是一片荒涼,除了紅牆綠柏,沒有什麼人煙。趕到民國成立,有了國會,這裡成了最繁華的地帶。城南遊藝園就在壇園裡,新世界正對著遊藝園,每天都象過新年似的,鑼鼓,車馬,晝夜不絕。這裡有最華麗的飯館與綢緞莊,有最妖豔的婦女,有五彩的電燈。後來,新世界與遊藝園全都關了門,那些議員與妓女們也都離開北平,這最繁鬧的地帶忽然的連車馬都沒有了。壇園的大牆拆去,磚瓦與土地賣給了民間。天橋的舊貨攤子開始擴展到這裡來,用喧嘩叫鬧與亂七八糟代替了昔日的華麗莊嚴。

  小崔佔據的那堆破磚,便是拆毀了的壇園的大牆所遺棄下的。變動,老人的一生中看見了多少變動啊!可是,什麼變動有這個再大呢——小崔躺在這裡,沒有頭!壇裡的青松依然是那麼綠,而小崔的血染紅了兩塊破磚。這不是個惡夢麼?變動,誰能攔得住變動呢?可是,變動依然是存在;尊嚴的壇園可以變為稀髒烏亂的小市;而市場,不管怎麼污濁紛亂,總是生命的集合所在呀!今天,小崔卻躺在這裡,沒了命。北平不單是變了,而也要不復存在,因為日本人已經把小崔的和許多別人的腦袋殺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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