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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長順的臉紅起來。他興奮。頭一個他便碰到了財神爺!「噢,還有點小手續!」亦陀仿佛忽然的想起來。「人家托我辦事,我總得有個交代!」他掏出一個小本,和一支鋼筆來。「你來簽個字吧!一點手續,沒多大關係!」

  長順看了看小本,上面只有些姓名,錢數,和簽字。他看不出什麼不對的地方來。為急於再到別家去,他用鋼筆簽上字。字寫得不很端正,他想改一改。

  「行啦!根本沒多大關係!小手續!」亦陀微笑著把小本子與筆收回去。「好啦,替我告訴小崔太太,別太傷心!朋友們都願幫她的忙!」說完,他向胡同外走了去。長順很高興的向五號走。在門外立了會兒,他改了主意。他手中既已有了十塊錢,而祁家又遭了事,他不想去跟他們要錢。他進了六號。他知道劉師傅和丁約翰都不在家,所以一直去看小文;他不願多和太太們囉嗦。小文正在練習橫笛,大概是準備給若霞托昆腔。見長順進來,他放下笛子,把笛膽象條小蛇似的塞進去。「來,我拉,你唱段黑頭吧?」他笑著問。

  「今天沒工夫!」長順對唱戲是有癮的,可是他控制住了自己;他已自居為成人了。他很簡單的說明來意。小文向里間問:「若霞!咱們還有多少錢?」他是永遠不曉得家中有多少錢和有沒有錢的。

  「還有三塊多錢。」

  「都拿來。」

  若霞把三塊四毛錢托在手掌上,由屋裡走出來。「小崔是真……」她問長順。

  「不要問那個!」小文皺上點眉。「人都得死!誰准知道自己的腦袋什麼時候掉下去呢!」他慢慢的把錢取下來,放在長順的手中。「對不起,只有這麼一點點!」

  長順受了感動。「你不是一共就有……我要是都拿走,你們……」

  「那還不是常有的事!」小文笑了一下。「好在我的頭還連著脖子,沒錢就想法子弄去呀!小崔……」他的喉中噎了一下,不往下說了。

  「小崔太太怎麼辦呢?」若霞很關切的問。

  長順回答不出來。把錢慢慢的收在衣袋裡,他看了若霞一眼,心裡說:「小文要是被日本人殺了,你怎麼辦呢?」心中這樣嘀咕著,他開始往外走。他並無意詛咒小文夫婦,而是覺得死亡太容易了,誰敢說小文一定不挨刀呢。小文沒往外相送。

  長順快走到大門,又聽到了小文的笛音。那不是笛聲,而是一種什麼最辛酸的悲啼。他加快了腳步,那笛聲要引出他的淚來。

  他到了七號的門外,正遇上李四爺由裡邊出來。他問了聲:「怎麼樣,四爺爺?」

  「牛宅給了十塊,這兒——」李四爺指了指七號,而後數手中的錢,「這兒大家都怪熱心的,可是手裡都不富裕,一毛,四毛……統共才湊了兩塊一毛錢。我一共弄了十二塊一,你呢?」

  「比四爺爺多一點,十三塊四!」

  「好!把錢給我,你找祁瑞豐去吧?」

  「這還不夠?」

  「要單是買一口狗碰頭,雇四個人抬抬,這點就夠了。可是這是收屍的事呀,不遞給地面上三頭兩塊的,誰准咱們挪動屍首呀?再說,小崔沒有墳地,不也得……」

  長順一邊聽一邊點頭。雖然他覺得忽然的長了幾歲,可是他到底是個孩子,他的知識和經驗,比起李四爺來,還差得很遠很遠。他看出來,歲數是歲數,光「覺得」怎樣是不中用的。「好啦,四爺爺,我找祁二爺去!」他以為自己最拿手的還是跑跑路,用腦子的事只好讓給李四爺了。

  教育局的客廳裡坐滿了人。長順找了個不礙事的角落坐下。看看那些出來進去的人,再看看自己鞋上的灰土,與身上的破大褂,他怪不得勁兒。這幾天來他所表現的勇敢,心路,熱誠,與他所得到的歲數,經驗,與自尊,好象一下子都離開了他,而只不折不扣的剩下個破鞋爛褂子的,平凡的,程長順。他不敢挺直了脖子,而半低著頭,用眼偷偷的瞭著那些人。那些人不是科長科員便是校長教員,哪一個都比他文雅,都有些派頭。只有他怯頭怯腦的象個鄉下佬兒。他是個十八九歲的孩子,他的感情也正好象十八九歲的孩子那樣容易受刺激,而變化萬端。

  他,現在,摸不清自己到底是幹什麼的了。他有聰明,有熱情,有青春,假若他能按部就班的讀些書,他也會變成個體面的,甚至或者是很有學問的人。可是,他沒好好的讀過書。假若他沒有外婆的牽累,而逃出北平,他也許成為個英勇的抗戰青年,無名或有名的英雄。可是,他沒能逃出去。一切的「可能」都在他的心力上,身體上,他可是呆呆的坐在教育局的客廳裡,象個傻瓜。他覺到羞慚,又覺得自己應當驕傲;他看不起綢緞的衣服,與文雅的態度,可又有點自慚形穢。他只盼瑞豐快快出來,而瑞豐使他等了半個多鐘頭。

  屋裡的人多數走開了,瑞豐才叼著假象牙的煙嘴兒,高揚著臉走進來。他先向別人點頭打招呼,而後才輕描淡寫的,順手兒的,看見了長順。

  長順心中非常的不快,可是身不由己的立了起來。「坐下吧!」瑞豐從假象牙煙嘴的旁邊放出這三個字來。長順傻子似的又坐下。

  「有事嗎?」瑞豐板著面孔問。「嘔,先告訴你,不要沒事兒往這裡跑,這是衙門!」

  長順想給瑞豐一個極有力的嘴巴。可是,他受人之托,不能因憤怒而忘了責任。他的臉紅起來,低聲忍氣的嗚囔:「小崔不是……」

  「哪個小崔?我跟小崔有什麼關係?小孩子,怎麼亂拉關係呢?把砍了頭的死鬼,安在我身上,好看,體面?簡直是胡來嗎!真!快走吧!我不知道什麼小崔小孫,也不管他們的事!請吧,我忙得很!」說罷,他把煙嘴兒取下來,彈了兩下,揚著臉走出去。

  長順氣得發抖,臉變成個紫茄子。平日,他和別的鄰居一樣,雖然有點看不起瑞豐,可是看他究竟是祁家的人,所以不好意思嚴格的批評,就仿佛十條王瓜中有一條苦的也就可以馬虎過去了。他萬沒想到瑞豐今天會這樣無情無義。是的,瑞豐是無情無義!若僅是教長順兒丟臉下不來台,長順倒也不十分計較;人家是科長,長順自己不過是背著留聲機,沿街賣唱的呀。長順惱的是瑞豐不該拒絕幫小崔的忙,小崔是長順的,也是瑞豐的,鄰居,而且給瑞豐拉過車,而且是被砍了頭,而且……

  長順越想越氣。慢慢的他從客廳走出來。走到大門外,他不肯再走,想在門外等著瑞豐。等瑞豐出來,他要當著大家的面,扭住瑞豐的脖領,辱駡他一場。他想好了幾句話:「祁科長,怨不得你作漢奸呢!你敢情只管日本人叫爸爸,而忘了親戚朋友!你是他媽的什麼玩藝兒!」說過這幾句,長順想像著,緊跟著就是幾個又脆又響的大嘴巴,把瑞豐的假象牙的煙嘴打飛。他也想像到怎樣順手兒教訓教訓那些人模狗樣的科長科員們:「別看我的衣裳破,一肚子窩窩頭,我不給日本人磕頭請安!他媽的,你們一個個的皮鞋呢帽啷當的,孫子,你們是孫子!聽明白沒有?你們是孫子,孫泥!」

  這樣想好,他的頭抬起來,眼中發出亮光。他不自慚形穢了。他才是真正有骨頭,有血性的人。那些科長科員們還不配給他撣撣破鞋上的灰土的呢!

  可是,沒有多大一會兒,他的心氣又平靜了。他到底是外婆養大的,知道怎樣忍氣。他須趕緊跑回家去,好教外婆放心。慘笑了—下,他嘟嘟囔囔的往回走。他氣憤,又不得不忍氣;他自傲,又不能不咽下去恥辱;他既是孩子,又是大人;既是英雄,又是亡國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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