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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越看,老人的心裡越亂。這是小崔嗎?假若他不准知道小崔被殺了頭,他一定不認識這個屍身。看到屍身,他不由的還以為小崔是有頭的,小崔的頭由老人心中跳到那醜惡黑紫的脖腔上去。及至仔細一看,那裡確是沒有頭,老人又忽然的不認識了小崔。小崔的頭忽有忽無,忽然有眉有眼,忽然是一圈白光,忽然有說有笑,忽然什麼也沒有。那位崗警慢慢的湊過來。「老大爺,你……」

  老人嚇了一跳似的揉了揉眼。小崔的屍首更顯明了一些,一點不錯這是小崔,掉了頭的小崔。老人歎了口氣,低聲的叫:「小崔!我先埋了你的身子吧!」說完,他到派出所去見巡長,辦了收屍的手續。而後在附近的一家壽材鋪定了一口比狗碰頭稍好一點的柳木棺材,托咐鋪中的人給馬上去找杠夫與五個和尚,並且在壇西的亂死崗子給打一個坑。把這些都很快的辦妥,他在天橋上了電車。電車開了以後,老人被搖動的有點發暈,他閉上眼養神。偶一睜眼,他看見車中人都沒有頭;坐著的立著的都是一些腔子,象躺在破磚堆上的小崔。他急忙的眨一眨眼,大家都又有了頭。他嘟囔著:「有日本人在這裡,誰的腦袋也保不住!」

  到了家,他和馬老太太與孫七商議,決定了:孫七還得同他回到天橋,去裝殮和抬埋小崔。孫七不願再去,可是老人以為兩個人一同去,才能心明眼亮,一切都有個對證。孫七無可如何的答應了。他們也決定了,不教小崔太太去,因為連孫七等見了人頭就癱軟在街上,小崔太太若見到丈夫的屍身,恐怕會一下子哭死的。至於人頭的問題,只好暫時不談。他們既不能等待人頭摘下來再入殮,也不敢去責問日本人為什麼使小崔身首分家,而且不准在死後合到一處。

  把這些都很快的商量好,他們想到給小崔找兩件裝殮的衣服,小崔不能既沒有頭,又光著脊背入棺材。馬老太太拿出長順的一件白小褂,孫七找了一雙襪子和一條藍布褲子。拿著這點東西,李四爺和孫七又打回頭,坐電車到天橋去。

  到了天橋,太陽已經平西了。李四爺一下電車便告訴孫七,「時候可不早了,咱們得麻利著點!」可是,孫七的腿又軟了。李老人發了急:「你是怎回子事?」

  「我?」孫七擠咕著近視眼。「我並不怕看死屍!我有點膽子!可是,小崔,小崔是咱們的朋友哇,我動心!」「誰又不動心呢?光動心,腿軟,可辦不了事呀!」李老人一邊走一邊說。「硬正點,我知道你是有骨頭的人!」

  經老人這麼一鼓勵,孫七加快了腳步,趕了上來。

  老人在一個小鋪裡,買了點紙錢,燒紙,和香燭。

  到了先農壇外,棺材,杠夫,和尚,已都來到。棺材鋪的掌櫃和李四爺有交情,也跟了來。

  老人教孫七點上香燭,焚化燒紙,他自己給小崔穿上衣褲。孫七找了些破磚頭擠住了香燭,而後把燒紙燃著。他始終沒敢抬頭看小崔。小崔入了棺材,他想把紙錢撒在空中,可是他的手已抬不起來。蹲在地上,他哭得放了聲。李老人指揮著釘好棺材蓋,和尚們響起法器,棺材被抬起來,和尚們在前面潦草的,敷衍了事的,擊打著法器,小跑著往前走。棺材很輕,四個杠夫邁齊了腳步,也走得很快。李老人把孫七拉起來,趕上去。

  「坑打好啦?」李四爺含著淚問那位掌櫃的。

  「打好了!杠夫們認識地方!」

  「那麼,掌櫃的請回吧!咱們鋪子裡見,歸了包堆該給你多少錢,回頭咱們清帳!」

  「就是了,四大爺!我沏好了茶等著你!」掌櫃的轉身回去。

  太陽已快落山。帶著微紅的金光,射在那簡單的,沒有油漆的,象個大匣子似的,白棺材上。棺材走得很快,前邊是那五個面黃肌瘦的和尚,後邊是李四爺與孫七。沒有執事,沒有孝子,沒有一個穿孝衣的,而只有那麼一口白木匣子裝著沒有頭的小崔,對著只有一些陽光的,荒冷的,野地走去。幾個歸鴉,背上帶著點陽光,倦怠的,緩緩的,向東飛。看見了棺材,它們懶懶的悲叫了幾聲。

  法器停住,和尚們不再往前送。李四爺向他們道了辛苦。棺材走得更快了。

  一邊荒地,到處是破磚爛瓦與枯草,在瓦礫之間,有許多許多小的墳頭。在四五個小墳頭之中,有個淺淺的土坑,在等待著小崔。很快的,棺材入了坑。李四爺抓了把黃土,撒在棺材上:「小崔,好好的睡吧!」

  太陽落下去。一片靜寂。只有孫七還大聲的哭。

  §五十

  天氣驟寒。

  瑞宣,在出獄的第四天,遇見了錢默吟先生。他看出來,錢先生是有意的在他每日下電車的地方等著他呢。他猜的不錯,因為錢先生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有資格和我談一談了,瑞宣!」

  瑞宣慘笑了一下。他曉得老先生所謂的「資格」,必定是指入過獄而言。

  錢先生的臉很黑很瘦,可是也很硬。從這個臉上,已經找不到以前的胖忽忽的,溫和敦厚的,書生氣。他完全變了,變成個癟太陽,嘬腮梆,而棱角分明的臉。一些雜亂無章的鬍子遮住了嘴。一對眼極亮,亮得有力;它們已不象從前那樣淡淡的看人,而是象有些光亮的尖針,要釘住所看的東西。這已經不象個詩人的臉,而頗象練過武功的人的面孔,瘦而硬棒。

  老先生的上身穿著件短藍布襖,下身可只是件很舊很薄的夾褲。腳上穿著一對舊布鞋,襪子是一樣一隻,一隻的確是黑的,另一隻似乎是藍的,又似乎是紫的,沒有一定的顏色。

  瑞宣失去了平素的鎮定,簡直不知道怎樣才好了。錢先生是他的老鄰居與良師益友,又是愛國的志士。他一眼便看到好幾個不同的錢先生:鄰居,詩人,朋友,囚犯,和敢反抗敵人的英雄。從這許多方面,他都可以開口慰問,道出他心中的關切,想念,欽佩,與欣喜。可是,他一句話也說不出。錢先生的眼把他瞪呆了,就好象一條蛇會把青蛙吸住,不敢再動一動,那樣。

  錢先生的鬍子下面發出一點笑意,笑得大方,美好,而且真誠。在這點笑意裡,沒有一點虛偽或驕傲,而很象一個健康的嬰兒在夢中發笑那麼天真。這點笑充分的表示出他的無憂無慮,和他的健康與勇敢。它象老樹開花那麼美麗,充實。瑞宣也笑了笑,可是他自己也覺出笑得很勉強,無力,而且帶著怯懦與羞愧。

  「走吧,談談去!」錢先生低聲的說。

  瑞宣從好久好久就渴盼和老人談一談。在他的世界裡,他只有三個可以談得來的人:瑞全,富善先生,和錢詩人。三個人之中,瑞全有時候很幼稚,富善先生有時候太強詞奪理,只有錢先生的態度與言語使人永遠感到舒服。

  他們進了個小茶館。錢先生要了碗白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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