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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四十七

  程長順微微有點肚子疼,想出去方便方便。剛把街門開開一道縫,他就看見了五號門前的—群黑影。他趕緊用手托著門,把它關嚴。然後,他扒著破門板的一個不小的洞,用一隻眼往外看著。他的心似乎要跳了出來,忘了肚子疼。捕人並沒費多少工夫,可是長順等得發急。好容易,他又看見了那些黑影,其中有一個是瑞宣——看不清面貌,他可是認識瑞宣的身量與體態。他猜到了那是怎回事。他的一隻眼,因為用力往外看,已有點發酸。他的手顫起來。一直等到那些黑影全走淨,他還立在那裡。他的呼吸很緊促,心中很亂。他只有一個念頭,去救祁瑞宣。

  怎麼去救呢?他想不出。他記得錢家的事。假若不從速搭救出瑞宣來,他以為,祁家就必定也象錢家那樣的毀滅!他著急,有兩顆急出來的淚在眼中盤旋。他想去告訴孫七,但是他知道孫七隻會吹大話,未必有用。把手放在頭上,他繼續思索。把全胡同的人都想到了,他心中忽然一亮,想起李四爺來。他立刻去開門。可是急忙的收回手來。他須小心,他知道日本人的詭計多端。他轉了身,進到院中。把一條破板凳放在西牆邊,他上了牆頭。雙手一叫勁,他的身子落在二號的地上。他沒想到自己會能這麼靈巧輕快。腳落了地,他仿佛才明白自己幹的是什麼。「四爺爺!四爺爺!」他立在窗前,聲音低切的叫。口中的熱氣吹到窗紙上,紙微微的作響。

  李四爺早已醒了,可是還閉著眼多享受一會兒被窩中的溫暖。「誰呀?」老人睜開眼問。

  「我!長順!」長順嗚囔著鼻子低聲的說。「快起來!祁先生教他們抓去了!」

  「什麼?」李老人極快的坐起來,用手摸衣服。掩著懷,他就走出來:「怎回事?怎回事?」

  長順搓著手心上的涼汗,越著急嘴越不靈便的,把事情說了一遍。

  聽完,老人的眼眯成了一道縫,看著牆外的槐樹枝。他心中極難過。他看明白:在胡同中的老鄰居裡,錢家和祁家是最好的人,可是好人都保不住了命。他自信自己也是好人,照著好人都要受難的例子推測,他的老命恐怕也難保住。他看著那些被曉風吹動著的樹枝,說不出來話。

  「四爺爺!怎麼辦哪?」長順扯了扯四爺的衣服。「嘔!」老人顫了一下。「有辦法!有!趕緊給英國使館去送信?」

  「我願意去!」長順眼亮起來。

  「你知道找誰嗎?」老人低下頭,親熱的問。

  「我——」長順想了一會兒,「我會找丁約翰!」「對!好小子,你有出息!你去好,我脫不開身,我得偷偷的去告訴街坊們,別到祁家去!」

  「怎麼?」

  「他們拿人,老留兩個人在大門裡等著,好進去一個捉一個!他們還以為咱們不知道,其實,其實,」老人輕蔑的一笑,「他們那麼作過一次,咱們還能不曉得?」

  「那麼,我就走吧?」

  「走!由牆上翻過去!還早,這麼早出門,會招那兩個埋伏起疑!等太陽出來再開門!你認識路?」

  長順點了點頭,看了看界牆。

  「來,我托你一把兒!」老人有力氣。雙手一托,長順夠到了牆頭。

  「慢著!留神扭了腿!」

  長順沒出聲,跳了下去。

  太陽不知道為什麼出來的那麼慢。長順穿好了大褂,在院中向東看著天。外婆還沒有起來。他唯恐她起來盤問他。假若對她說了實話,她一定會攔阻他——「小孩子!多管什麼事!」

  天紅起來,長順的心跳得更快了。紅光透過薄雲,變成明霞,他跑到街門前。立定,用一隻眼往外看。胡同裡沒有一點動靜,只有槐樹枝上添了一點亮的光兒。他的鼻子好象已不夠用,他張開了嘴,緊促的,有聲的,呼吸氣。他不敢開門。他想像著,門一響就會招來槍彈!他須勇敢,也必須小心。他年輕,而必須老成。作一年的奴隸,會使人增長十歲。

  太陽出來了!他極慢極慢的開開門,只開了夠他擠出去的一個縫子。象魚往水裡鑽似的,他溜出去。怕被五號的埋伏看見,他擦著牆往東走。走到「葫蘆肚」裡,陽光已把護國寺大殿上的殘破的琉璃瓦照亮,一閃一閃的發著光,他腳上加了勁。在護國寺街西口,他上了電車。電車只開到西單牌樓,西長安街今天斷絕交通。下了車,他買了兩塊滾熱的切糕,一邊走一邊往口中塞。鋪戶的夥計們都正懸掛五色旗。他不曉得這是為了什麼,也不去打聽。掛旗的日子太多了,他已不感興趣;反正掛旗是日本人的主意,管它幹什麼呢。進不了西長安街,他取道順城街往東走。

  沒有留聲機在背上壓著,他走得很快。他的走路的樣子可不大好看,大腦袋往前探著,兩隻手,因失去了那個大喇叭筒與留聲機片,簡直不知放在什麼地方好。腳步一快,他的手更亂了,有時候掄得很高,有時候忘了掄動,使他自己走著走著都莫名其妙了。

  一看見東交民巷,他的腳步放慢,手也有了一定的律動。他有點害怕。他是由外婆養大的,外婆最怕外國人,也常常用躲避著洋人教訓外孫。因此,假若長順得到一支槍,他並不怕去和任何外國人交戰,可是,在初一和敵人見面,他必先楞一楞,而後才敢殺上前去。外婆平日的教訓使他必然的楞那麼一楞。

  他跺了跺腳上的土,用手擦了擦鼻子上的汗,而後慢慢的往東交民巷裡邊走,他下了決心,必須闖進使館去,可是無意中的先跺了腳,擦去汗。看見了英國使館,當然也看見了門外站得象一根棍兒那麼直的衛兵。他不由的站住了。幾十年來人們懼外的心理使他不敢直入公堂的走過去。

  不,他不能老立在那裡。在多少年的恐懼中,他到底有一顆青年的心。一顆日本人所不認識的心。他的血湧上了臉,面對著衛兵走了過去。沒等衛兵開口,他用高嗓音,為是免去嗚嗚囔囔,說:「我找丁約翰!」

  衛兵沒說什麼,只用手往裡面一指。他奔了門房去。門房裡的一位當差的很客氣,教他等一等。他的湧到臉上的血退了下去。他沒覺得自己怎麼勇敢,也不再害怕,心中十分的平靜。他開始看院中的花木——一個中國人仿佛心中剛一平靜就能注意花木庭園之美。

  丁約翰走出來。穿著漿洗得有棱有角的白衫,他低著頭,鞋底不出一點聲音的,快而極穩的走來,他的動作既表示出英國府的尊嚴,又露出他能在這裡作事的驕傲。見了長順,他的頭稍微揚起些來,聲音很低的說:「喲,你!」「是我!」長順笑了一下。

  「我家裡出了什麼事?」

  「沒有!祁先生教日本人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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