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一二二


  瑞豐也掛了火。不管他怎樣懦弱,他也不能聽車夫的教訓。可是,他把火壓下去。今天他必須坐著包車到南海去。好嗎,多少多少人都有汽車,他若坐著雇來的車去,就太丟人了!他寧可吃小崔幾句閒話,也不能教自己在南海外邊去丟人!包車也是一種徽章!他假裝笑了:「算了,小崔!等我見完了特使,再給瑞宣想辦法,一定!」

  小崔猶豫了一會兒。他很想馬上回去,給祁家跑跑腿。他佩服瑞宣,他應當去幫忙。可是,他也想到:他自己未必有多大的能力,倒不如督催著瑞豐去到處奔走。況且瑞宣到底是瑞豐的親哥哥,難道瑞豐就真能站在一旁看熱鬧?再說呢,等到瑞豐真不肯管這件事的時候,他會把他拉到個僻靜的地方,飽打一頓。什麼科長不科長的,揍!這樣想清楚,他又慢慢的抄起車把來。他本想再釘問一句,可是既有「揍」打底兒,他不便再費話了。

  一路上,瑞豐沒再出一聲。小崔給了他個難題作。他決定不管瑞宣的事,可是小崔這小子要是死不放鬆,就有點麻煩。他不敢辭掉小崔,他知小崔敢動拳頭。他想不出辦法,而只更恨瑞宣。有瑞宣這樣的一個人,他以為,就足以使天下都不能安生!

  快到南海了,他把心事都忘掉。看哪,軍警早已在路兩旁站好,裡外三層。左右兩行站在馬路邊上,槍上都上了刺刀,面朝著馬路中間。兩行站在人行道上,面也朝著馬路。在這中間又有兩行,端著槍,面朝著鋪戶。鋪戶都掛出五色旗與日本旗,而都上著板子。路中間除了赴會的汽車,馬車,與包月的人力車,沒有別的車,也沒有行人;連電車也停了。瑞豐看看路中心,再看看左右的六行軍警,心中有些發顫。

  同時,他又感到一點驕傲,交通已經斷絕,而他居然還能在馬路中間走,身分!幸而他處置的得當,沒教小崔在半途中跑了;好傢伙,要是坐著破車來,軍警准得擋住他的去路。他想蹬一下車鈴,可是急忙收住了腳。大街是那麼寬,那麼靜,假若忽然車鈴一響,也許招出一排槍來!他的背離了車箱,直挺挺的坐著,心揪成了一小團。連小崔也有點發慌了,他跑得飛快,而時時回頭看看瑞豐,瑞豐心中罵:「該死!別看我!招人家疑心,不開槍才怪!」

  府右街口一個頂高身量的巡警伸出一隻手。小崔拐了彎。人力車都須停在南海的西牆外。這裡有二三十名軍警,手裡提著手槍,維持秩序。

  下了車,瑞豐遇見兩個面熟的人,心中安靜了一點。他只向熟人點了點頭,湊過去和他們一塊走,而不敢說話。這整個的陣式已把他的嘴封嚴。那兩個人低聲的交談,他感到威脅,而又不便攔阻他們。及至聽到一個人說:「下午還有戲,全城的名角都得到!」他的話衝破了恐懼,他喜歡熱鬧,愛聽戲。「還有戲?咱們也可以聽?」

  「那可就不得而知了,科長階級有資格聽戲沒有,還……」那個人想必也是什麼科長,所以慘笑了一下。

  瑞豐趕緊運用他的腦子,他必須設法聽上戲,不管資格夠不夠。

  在南海的大門前,他們被軍警包圍著,登記,檢查證章證件,並搜檢身上。瑞豐並沒感到侮辱,他覺得這是必須有的手續,而且只有科長以上的人才能「享受」這點「優遇」。別的都是假的,科長才是真調貨!

  進了大門,一拐彎,他的眼前空曠了。但是他沒心思看那湖山宮宇之美,而只盼望趕快走到懷仁堂,那裡也許有很好的茶點——先啃它一頓兒再說!他笑了。

  一眼,他看見了大赤包,在他前面大約有三箭遠。他要向前趕。兩旁的軍警是那麼多,他不敢快走。再說,他也有點嫉妒,大赤包是坐了汽車來的,所以遲起身而反趕到他前面。到底汽車是汽車!有朝一日,他須由包車階級升為汽車階級!大丈夫必須有志氣!

  正在這麼思索,大門門樓上的軍樂響了。他的心跳起來,特使到了!軍警喝住他,教他立在路旁,他極規矩的服從了命令。立了半天,軍樂停了,四外一點聲音也沒有。他怕靜寂,手心上出了汗。

  忽然的,兩聲槍響,很近,仿佛就在大門外。跟著,又響了幾槍。他慌了,不知不覺的要跑。兩把刺刀夾住了他,「別動!」

  外面還不住的放槍,他的心跳到嗓子裡來。

  他沒看見懷仁堂,而被軍警把他,和許多別的人,大赤包也在內,都圈在大門以內的一排南房裡。大家都穿著最好的衣服,佩著徽章,可是忽然被囚在又冷又濕的屋子裡,沒有茶水,沒有足夠用的椅凳,而只有軍警與槍刺。他們不曉得門外發生了什麼事,而只能猜測或者有人向特使行刺。瑞豐沒替特使擔憂,而只覺得掃興;不單看不上了戲,連茶點也沒了希望呀!人不為麵包而生,瑞豐也不是為麵包而活著的,假若麵包上沒有一點黃油的話。還算好,他是第一批被驅逐進來的,所以得到了一個椅子。後進來的有許多人只好站著。他穩穩的坐定,紋絲不動,生怕丟失了他的椅子。

  大赤包畢竟有些氣派。她硬把一個人扒拉開,佔據了他的座位。坐在那裡,她還是大聲的談話,甚至於質問軍警們:「這是什麼事呢?我是來開會,不是來受罪!」

  瑞豐的肚子報告著時間,一定是已經過午了,他的肚子裡餓得唧哩咕嚕的亂響。他害怕起來,假若軍警老這麼圍著,不准出去吃東西,那可要命!他最怕餓!一餓,他就很容易想起「犧牲」,「就義」,與「死亡」等等字眼。

  約摸著是下午兩點了,才來了十幾個日本憲兵。每個憲兵的臉上都象剛死了父親那麼難看。他們指揮軍警細細搜檢屋裡的人,不論男女都須連內衣也脫下來。瑞豐對此一舉有些反感,他以為鬧事的既在大門外,何苦這麼麻煩門內的人呢。可是,及至看到大赤包也打了赤背,露出兩個黑而大的乳房,他心平氣和了一些。

  搜檢了一個多鐘頭,沒有任何發現,他們才看見一個憲兵官長揚了揚手。他們由軍警押著向中海走。走出中海的後門,他們吸到了自由的空氣。瑞豐沒有招呼別人,三步並作兩步的跑到西四牌樓,吃了幾個燒餅,喝了一大碗餛飩。肚子撐圓,他把剛才那一幕醜劇完全忘掉,只當那是一個不甚得體的夢。走到教育局,他才聽到:兩位特使全死在南海大門外。城門又關上,到現在還沒開。街上已不知捕去多少人。聽到這點情報,他對著胸前的徽章發開了楞:險哪!幸虧他是科長,有中山裝與徽章。好傢伙,就是當嫌疑犯拿去也不得了呀!他想,他應當去喝兩杯酒,慶祝自己的好運。科長給他的性命保了險!

  下了班,他在局子門外找小崔。沒找到。他發了氣:「他媽的!天生來的不是玩藝兒,得偷懶就偷懶!」他步行回了家。一進門就問:「小崔沒回來呀?」沒有,誰也沒看到小崔。瑞豐心中打開了鼓:「莫非這小子真辭活兒不幹了?嘿,真他媽的邪門!我還沒為瑞宣著急,你著哪門子急呢?他又不是你的哥哥!」他冒了火,準備明天早上小崔若來到,他必厲厲害害的罵小崔一頓。

  第二天,小崔還是沒露面。城內還到處捉人。「唉?」瑞豐對自己說:「莫非這小子教人家抓去啦?也別說,那小子長得賊眉鼠眼的,看著就象奸細!」

  為給特使報仇,城內已捉去兩千多人,小崔也在內。各色各樣的人被捕,不管有無嫌疑,不分男女老少,一概受了各色各樣的毒刑。

  真正的兇手可是沒有拿著。

  日本憲兵司令不能再等,他必須先槍斃兩個,好證明自己的精明強幹。好嗎,捉不著行刺特使的人,不單交不了差事,對不起天皇,也被全世界的人恥笑啊!他從兩千多皮開肉綻的人裡選擇出兩個來:一個是四十多歲的姓馮的汽車夫,一個是小崔。

  第三天早八點,姓馮的汽車夫與小崔,被綁出來,遊街示眾。他們倆都赤著背,只穿著一條褲子,頭後插著大白招子。他們倆是要被砍頭,而後將人頭號令在前門外五牌樓上。馮汽車夫由獄裡一出來,便已搭拉了腦袋,由兩個巡警攙著他。他已失了魂。小崔挺著胸自己走。他的眼比臉還紅。他沒駡街,也不怕死,而心中非常的後悔,後悔他沒聽錢先生與祁瑞宣的勸告。他的年歲,身體,和心地,都夠與日本兵在戰場上拚個死活的,他有資格去殉國。可是,他就這麼不明不白的被拉出去砍頭。走幾步,他仰頭看看天,再低頭看看地。天,多麼美的北平的青天啊。地,每一寸都是他跑熟了的黑土地。他捨不得這塊天地,而這塊天地,就是他的墳墓。

  兩面銅鼓,四隻軍號,在前面吹打。前後多少排軍警,都扛著上了刺刀的槍,中間走著馮汽車夫與小崔。最後面,兩個日本軍官騎著大馬,得意的監視著殺戮與暴行。

  瑞豐在西單商場那溜兒,聽見了鼓號的聲音,那死亡的音樂。他飛跑趕上去,他喜歡看熱鬧,軍鼓軍號對他有特別的吸引力。殺人也是「熱鬧」,他必須去看,而且要看個詳細。「喲!」他不由的出了聲。他看見了小崔。他的臉馬上成了一張白紙,急忙退回來。他沒為小崔思想什麼,而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小崔是他的車夫呀,他是不是也有點危險呢?

  他極快的想到,他必須找個可靠的人商議一下。萬一日本人來盤查他,他應當怎樣回話呢?他小跑著往北疾走,想找瑞宣大哥去談一談。大哥必定有好主意。走了有十幾丈遠,他才想起來,瑞宣不是也被捕了麼?他收住了腳,立定。恐懼變成了憤怒,他嘟囔著:「真倒黴!光是咱自己有心路也不行呀,看這群親友,全是不知死的鬼!早晚我是得吃了他們的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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