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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丁約翰楞住了。他絕對沒想到日本人敢逮捕英國府的人!他並不是不怕日本人。不過,拿英國人與日本人比較一下,他就沒法不把英國加上個「大」字,日本加上個「小」字。這大小之間,就大有分寸了。他承認日本人的厲害,而永遠沒想像到過他們的厲害足以使英國府的人也下獄。他皺上了眉,發了怒——不是為中國人發怒,而是替英國府抱不平。「這不行!我告訴你,這不行!你等等,我告訴富善先生去!非教他們馬上放了祁先生不可!」仿佛怕長順跑了似的,他又補了句:「你等著!」

  不大一會兒,丁約翰又走回來。這回,他走得更快,可也更沒有聲音。他的眼中發了光,穩重而又興奮的向長順勾了一勾手指。他替長順高興,因為富善先生要親自問長順的話。

  長順傻子似的隨著約翰進到一間不很大的辦公室,富善先生正在屋中來回的走,脖子一伸一伸的象噎住了似的。富善先生的心中顯然的是很不安定。見長順進來,他立住,拱了拱手。他不大喜歡握手,而以為拱手更恭敬,也更衛生一些。對長順,他本來沒有拱手的必要,長順不過是個孩子。可是,他喜歡純粹的中國人。假若穿西裝的中國人永遠得不到他的尊敬,那麼穿大褂的,不論年紀大小,總被他重視。「你來送信,祁先生被捕了?」他用中國話問,他的灰藍色的眼珠更藍了一些,他是真心的關切瑞宣。「怎麼拿去的?」

  長順結結巴巴的把事情述說了一遍。他永遠沒和外國人說過話,他不知道怎樣說才最合適,所以說得特別的不順利。

  富善先生極注意的聽著。聽完,他伸了伸脖子,臉上紅起好幾塊來。「嗯!嗯!嗯!」他連連的點頭。「你是他的鄰居,唉?」看長順點了頭,他又「嗯」了一聲。「好!你是好孩子!我有辦法!」他挺了挺胸。「趕緊回去,設法告訴祁老先生,不要著急!我有辦法!我親自去把他保出來!」沉默了一會兒,他好象是對自己說:「這不是捕瑞宣,而是打老英國的嘴巴!殺雞給猴子看,哼!」

  長順立在那裡,要再說話,沒的可說,要告辭又不好意思。他的心裡可是很痛快,他今天是作了一件「非常」的事情,足以把孫七的嘴堵住不再吹牛的事情!

  「約翰!」富善先生叫。「領他出去,給他點車錢!」而後對長順:「好孩子。回去吧!別對別人說咱們的事!」

  丁約翰與長順都極得意的走出來。長順攔阻丁約翰給他車錢:「給祁先生辦點事,還能……」他找不著適當的言語表現他的熱心,而只傻笑了一下。

  丁約翰塞到長順的衣袋裡一塊錢。他奉命這樣作,就非作不可。

  出了東交民巷,長順真的雇了車。他必須坐車,因為那一元錢是富善先生給他雇車用的。坐在車上,他心中開了鍋。他要去對外婆,孫七,李四爺,和一切的人講說他怎樣闖進英國府。緊跟著,他就警告自己:「一聲都不要出,把嘴閉嚴象個蛤蜊!」同時,他又須設計怎樣去報告給祁老人,教老人放心,一會兒,他又想像著祁瑞宣怎樣被救出來,和怎樣感激他。想著想著,涼風兒吹低了他的頭。一大早上的恐懼,興奮,與疲乏,使他閉上了眼。

  忽然的他醒了,車已經停住。他打了個極大的哈欠,象要把一條大街都吞吃了似的。

  回到家中,他編制了一大套謊言敷衍外婆,而後低著頭思索怎樣通知祁老人的妙計。

  這時候,全胡同的人們已都由李四爺那裡得到了祁家的不幸消息。李四爺並沒敢挨家去通知,而只在大家都圍著一個青菜挑子買菜的時候,低聲的告訴了大家。得到了消息,大家都把街門打開,表示鎮定。他們的心可是跳得都很快。只是這麼一條小胡同裡,他們已看到錢家與祁家兩家的不幸。他們都想盡點力,幫忙祁家,可是誰也沒有辦法與能力。他們只能偷偷的用眼角瞭著五號的門。他們還照常的升火作飯,沏茶灌水,可是心裡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悲哀與不平。

  到了晌午,大家的心跳得更快了,這可是另一種的跳法。他們幾乎忘了瑞宣的事,因為聽到了兩個特使被刺身亡的消息。孫七連活都顧不得作了,他須回家喝兩口酒。多少日子了,他沒聽到一件痛快的事;今天,他的心張開了:「好!解恨!誰說咱們北平沒有英雄好漢呢!」他一邊往家走,一邊跟自己說。他忘了自己的近視眼,而把頭碰在了電線杆子上。摸著頭上的大包,他還是滿心歡喜:「是這樣!要殺就揀大個的殺!是!」

  小文夫婦是被傳到南海唱戲的,聽到這個消息,小文發表了他的藝術家的意見:「改朝換代都得死人,有錢的,沒錢的,有地位的,沒地位的,作主人的,作奴隸的,都得死!好戲裡面必須有法場,行刺,砍頭,才熱鬧,才叫好!」說完,他拿起胡琴來,拉了一個過門。雖然他要無動於衷,可是琴音裡也不怎麼顯著輕快激壯。

  文若霞沒說什麼,只低頭哼唧了幾句審頭刺湯。

  李四爺不想說什麼,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門外,面對著五號的門。秋陽曬在他的頭上,他覺得舒服。他心中的天平恰好兩邊一樣高了——你們拿去我們的瑞宣,我們結果了你們的特使。一號的小孩子本是去向特使行參見禮的,象兩個落在水裡的老鼠似的跑回家來。他倆沒敢在門外胡鬧,而是一直的跑進家門,把門關嚴。李四爺的眼角上露出一點笑紋來。老人一向不喜歡殺生,現在他幾乎要改變了心思——「殺」是有用處的,只要殺得對!

  冠曉荷憋著一肚子話,想找個人說一說。他的眉頭皺著點,仿佛頗有所憂慮。他並沒憂慮大赤包的安全,而是發愁恐怕日本人要屠城。他覺得特使被刺,理當屠城。自然,屠城也許沒有他的事,因為冠家是日本人的朋友。不過,日本人真要殺紅了眼,殺瘋了心,誰准知道他們不迷迷糊糊的也給他一刀呢?過度害怕的也就是首先屈膝的,可是屈膝之後還時常打哆嗦。

  一眼看見了李四爺,他趕了過來:「這麼鬧不好哇!」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一些。「你看,這不是太歲頭上動土嗎?」他以為這件事完全是一種胡鬧。

  李四爺立起來,拿起小板凳。他最不喜歡得罪人,可是今天他的胸中不知哪兒來的一口壯氣,他決定得罪冠曉荷。正在這個時候,一個人象報喪似的奔了祁家去。到門外,他沒有敲門,而說了一個什麼暗號。門開了,他和裡面的人象螞蟻相遇那麼碰一碰須兒,裡面的兩個人便慌忙走出來。三個人一齊走開。

  李四爺看出來:特使被刺,大概特務不夠用的了,所以祁家的埋伏也被調了走。他慢慢的走進家去。過了一小會兒,他又出來,看曉荷已不在外面,趕緊的在四號門外叫了聲長順。

  長順一早半天並沒閑著,到現在還在思索怎麼和祁老人見面。聽見李四爺的聲音,他急忙跑出來。李四爺只一點手,他便跟在老人的身後,一同到祁家去。

  韻梅已放棄了挖牆的工作,因為祁老人不許她繼續下去。老人的怒氣還沒消逝,聲音相當大的對她說:「幹嗎呀?不要再挖,誰也幫不了咱們的忙,咱們也別連累別人!這些老法子,全沒了用!告訴你,以後不要再用破缸頂街門!哼,人家會由房上跳進來!完了,完了!我白活了七十多歲!我的法子全用不上了!」是的,他的最寶貴的經驗都一個錢也不值了。他失去了自信。他象一匹被人棄舍了的老馬,任憑蒼蠅蚊子們欺侮,而毫無辦法。

  小順兒和妞子在南屋裡偷偷的玩耍,不敢到院子裡來。偷偷的玩耍是兒童的很大的悲哀。韻梅給他們煮了點幹豌豆,使他們好占住嘴,不出聲。

  小順兒頭一個看見李四爺進來。他極興奮的叫了聲「媽!」院子裡已經安靜了一早半天,這一聲呼叫使大家都顫了一下。韻梅紅著眼圈跑過來。「小要命鬼!你叫喚什麼?」剛說完,她也看見了李四爺,顧不得說什麼,她哭起來。

  她不是輕於愛落淚的婦人,可是這半天的災難使她沒法不哭了。丈夫的生死不明,而一家人在自己的院子裡作了囚犯。假若她有出去的自由,她會跑掉了鞋底子去為丈夫奔走,她有那麼點決心與勇氣。可是,她出不去。再說,既在家中出不去,她就該給老的小的弄飯吃,不管她心中怎麼痛苦,也不管他們吃不吃。可是,她不能到街上或門外去買東西。她和整個的世界斷絕了關係,也和作妻的,作母的,作媳婦的責任脫了節。雖然沒上鎖鐐,她卻變成囚犯。她著急,生氣,發怒,沒辦法。她沒聽說過,一人被捕,而全家也坐「獄」的辦法。只有日本人會出這種絕戶主意。現在,她才真明白了日本人,也才真恨他們。

  「四爺!」祁老人驚異的叫。「你怎麼進來的?」李四爺勉強的一笑:「他們走啦!」

  「走啦?」天佑太太拉著小順兒與妞子趕了過來。「日本的特使教咱們給殺啦,他們沒工夫再守在這裡!」韻梅止住了啼哭。

  「特使?死啦?」祁老人覺得一切好象都是夢。沒等李四爺說話,他打定了主意。「小順兒的媽,拿一股高香來,我給日本人燒香!」

  「你老人家算了吧!」李四爺又笑了一下。「燒香?放槍才有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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