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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天佑太太一眼看到生命的盡頭。沒了瑞宣,全家都得死!她可是把這個壓在了心裡,沒有說出來。少說兩句悲觀的話,便能給兒媳一點安慰。她楞住,她須想主意。不管主意好不好,總比哭泣與說廢話強。「小順兒的媽,想法子推開一塊牆,告訴六號的人,教他們給使館送信去!」老太太這個辦法不是她的創作,而是跟祁老人學來的。從前,遇到兵變與大的戰事,老人便杵開一塊牆,以便兩個院子的人互通消息,和討論辦法。這個辦法不一定能避免災患,可是在心理上有很大的作用,它能使兩個院子的人都感到人多勢眾,減少了恐慌。

  韻梅沒加思索,便跑出去。到廚房去找開牆的傢伙。她沒想她有杵開界牆的能力,和杵開以後有什麼用處。她只覺得這是個辦法,並且覺得她必定有足夠的力氣把牆推開;為救丈夫,她自信能開一座山。

  正在這個時候,祁老人起來了,拿著掃帚去打掃街門口。這是他每天必作的運動。高興呢,他便掃乾淨自己的與六號的門外,一直掃到槐樹根兒那溜兒,而後跺一跺腳,直一直腰,再掃院中。不高興呢,他便只掃一掃大門的臺階,而後掃院內。不管高興與否,他永遠不掃三號的門外,他看不起冠家的人。這點運動使他足以給自己保險——老年人多動一動,身上就不會長疙疸與癰疽。此外,在他掃完了院子的時候,他還要拿著掃帚看一看兒孫,暗示給他們這就叫作勤儉成家!

  天佑太太與韻梅都沒看見老人出去。

  老人一拐過影壁就看到了那兩個人,馬上他說了話。這是他自己的院子,他有權利干涉闖進來的人。「怎麼回事?你們二位?」他的話說得相當的有力,表示出他的權威;同時,又相當的柔和,以免得罪了人——即使那兩個是土匪,他也不願得罪他們。等到他看見了他們的槍,老人決定不發慌,也不便表示強硬。七十多年的亂世經驗使他穩重,象橡皮似的,軟中帶硬。「怎嗎?二位是短了錢花嗎?我這兒是窮人家喲!」

  「回去!告訴裡邊的人,誰也不准出來!」高個子說。「怎麼?」老人還不肯動氣,可是眼睛眯起來。「這是我的家!」

  「囉嗦!不看你上了歲數,我給你幾槍把子!」那個矮子說,顯然的他比高個子的脾氣更壞一些。

  沒等老人說話,高個子插嘴:「回去吧,別惹不自在!那個叫瑞宣的是你的兒子還是孫子?」

  「長孫!」老人有點得意的說。

  「他已經教日本人抓了走!我們倆奉命令在這兒把守,不准你們出去!聽明白了沒有?」

  掃帚松了手。老人的血忽然被怒氣與恐懼咂淨,臉上灰了。「為什麼拿他呢?他沒有罪!」

  「別廢話,回去!」矮子的槍逼近了老人。

  老人不想搶矮子的槍,但是往前邁了一步。他是貧苦出身,年紀大了還有把子力氣;因此,他雖不想打架,可是身上的力氣被怒火催動著,他向前沖著槍口邁了步。「這是我的家,我要出去就出去!你敢把我怎樣呢?開槍!我決不躲一躲!拿去我的孫子,憑什麼?」在老人的心裡,他的確要央求那兩個人,可是他的怒氣已經使他的嘴不再受心的指揮。他的話隨便的,無倫次的,跑出來。話這樣說了,他把老命置之度外,他喊起來:「拿去我的孫子,不行!日本人拿去他,你們是幹什麼的?拿日本鬼子嚇噱我,我見過鬼子!躲開!我找鬼子去!老命不要了!」說著,他扯開了小襖,露出他的瘦而硬的胸膛。「你槍斃了我!來!」怒氣使他的手顫抖,可是把胸膛拍得很響。

  「你嚷!我真開槍!」矮子咬著牙說。

  「開!開!沖著這兒來!」祁老人用顫抖的手指戳著自己的胸口。他的小眼睛眯成了一道縫子,挺直了腰,腮上的白鬍子一勁兒的顫動。

  天佑太太首先來到。韻梅,還沒能杵開一塊磚,也跑了過來。兩個婦人一邊一個扯住老人的雙臂,往院子裡邊扯。老人跳起腳來,高聲的咒駡。他忘了禮貌,忘了和平,因為禮貌與和平並沒給他平安與幸福。

  兩個婦人連扯帶央告的把老人拉回屋中,老人閉上了口,只剩了哆嗦。

  「老爺子!」天佑太太低聲的叫,「先別動這麼大的氣!得想主意往出救瑞宣啊!」

  老人咽了幾口氣,用小眼睛看了看兒媳與孫媳。他的眼很幹很亮。臉上由灰白變成了微紅。看完兩個婦人,他閉上了眼。是的,他已經表現了他的勇敢,現在他須想好主意。他知道她們婆媳是不會有什麼高明辦法的,他向來以為婦女都是沒有心路的。很快的,他想出來辦法:「找天佑去!」純粹出於習慣,韻梅微笑了一下:「咱們不是出不去街門嗎?爺爺!」

  老人的心疼了一下,低下頭去。他自己一向守規矩,不招惹是非;他的兒孫也都老實,不敢為非作歹。可是,一家子人都被手槍給囚禁在院子裡。他以為無論日本鬼子怎樣厲害,也一定不會找尋到他的頭上來。可是,三孫子逃開,長孫被捕,還有兩支手槍堵住了大門。這是什麼世界呢?他的理想,他的一生的努力要強,全完了!他已是個被圈在自己家裡的囚犯!他極快的檢討自己一生的所作所為,他找不到一點應當責備自己的事情。

  雖然如此,他現在可是必須責備自己,自己一定是有許多錯誤,要不然怎麼會弄得家破人亡呢?在許多錯誤之中,最大的一個恐怕就是他錯看了日本人。他以為只要自己近情近理的,不招災惹禍的,過日子,日本人就必定會允許他享受一團和氣的四世同堂的幸福。他錯了。日本人是和任何中國人都勢不兩立的!想明白了這一點,他覺得他是白活了七十多歲。他不敢再信任自己,他的老命完全被日本人攥在手心裡,象被頑皮的孩子握住的一條槐樹蟲!

  他沒敢摸他的鬍子。鬍子已不再代表著經驗與智慧,而只是老朽的標記。哼哼了一兩聲,他躺在了炕上。「你們去吧,我沒主意!」

  婆媳楞了一會兒,慢慢的走出來。

  「我還挖牆去!」韻梅兩隻大眼離離光光的,不知道看什麼好,還是不看什麼好。她心裡燃著一把火,可是還要把火壓住,好教老人們少著一點急。

  「你等等!」天佑太太心中的火並不比兒媳的那一把少著火苗。可是她也必須鎮定,好教兒媳不太發慌。她已忘了她的病;長子若有個不幸,她就必得死,死比病更厲害。「我去央告央告那兩個人,教我出去送個信!」

  「不用!他們不聽央告!」韻梅搓著手說。

  「難道他們不是中國人?就不幫咱們一點兒忙?」韻梅沒回答什麼,只搖了搖頭。

  太陽出來了。天上有點薄雲,而遮不住太陽的光。陽光射入薄雲裡,東一塊西一塊的給天上點綴了一些錦霞。婆媳都往天上看了看。看到那片片的明霞,她們覺得似乎像是作夢。

  韻梅無可如何的,又回到廚房的北邊,拿起鐵通條。她不敢用力,怕出了響聲被那兩個槍手聽見。不用力,她又沒法活動開一塊磚。她出了汗。她一邊挖牆,一邊輕輕的叫:「文先生!文先生!」這裡離小文的屋子最近,她希望小文能聽見她的低叫。沒有用。她的聲音太低。她不再叫,而手上加了勁。半天,她才只活動開一塊磚。歎了口氣,她楞起來。小妞子叫她呢。她急忙跑到屋中。她必須囑咐小妞子不要到大門那溜兒去。

  小妞子還不大懂事,可是從媽媽的臉色與神氣上看出來事情有點不大對。她沒敢掰開揉碎的細問,而只用小眼目留著媽媽。等媽媽給她穿好衣服,她緊跟在媽媽後邊,不敢離開。她是祁家的孩子,她曉得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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