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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四十六

  瑞宣想錯了,日本人捕人並不敲門,而是在天快亮的時候,由牆外跳進來。在大處,日本人沒有獨創的哲學,文藝,音樂,圖畫,與科學,所以也就沒有遠見與高深的思想。在小事情上,他們卻心細如發,捉老鼠也用捉大象的力量與心計。小事情與小算盤作得周到詳密,使他們象猴子拿蝨子似的,拿到一個便滿心歡喜。因此,他們忘了大事,沒有理想,而一天到晚苦心焦慮的捉蝨子。在瑞宣去看而沒有看到錢先生的第三天,他們來捕瑞宣。他們捕人的方法已和捕錢先生的時候大不相同了。

  瑞宣沒有任何罪過,可是日本人要捉他。捉他,本是最容易的事。他們只須派一名憲兵或巡警來就夠了。可是,他們必須小題大作,好表示出他們的聰明與認真。約摸是在早上四點鐘左右吧,一輛大卡車停在了小羊圈的口外,車上有十來個人,有的穿制服,有的穿便衣。卡車後面還有一輛小汽車,裡面坐著兩位官長。為捕一個軟弱的書生,他們須用十幾個人,與許多汽油。只有這樣,日本人才感到得意與嚴肅。日本人沒有幽默感。

  車停住,那兩位軍官先下來視察地形,而後在胡同口上放了哨。他們拿出地圖,仔細的閱看。他們互相耳語,然後與卡車上輕輕跳下來的人們耳語。他們倒仿佛是要攻取一座堡壘或軍火庫,而不是捉拿一個不會抵抗的老實人。這樣,商議了半天,嘀咕了半天,一位軍官才回到小汽車上,把手交插在胸前,坐下,覺得自己非常的重要。另一位軍官率領著六七個人象貓似的輕快的往胡同裡走。沒有一點聲音,他們都穿著膠皮鞋。看到了兩株大槐,軍官把手一揚兩個人分頭爬上樹去,在樹叉上蹲好,把槍口對準了五號。軍官再一揚手,其餘的人——多數是中國人——爬牆的爬牆,上房的上房。軍官自己藏在大槐樹與三號的影壁之間。

  天還沒有十分亮,星星可已稀疏。全胡同裡沒有一點聲音,人們還都睡得正香甜。一點曉風吹動著老槐的枝子。遠處傳來一兩聲雞鳴。一個半大的貓順著四號的牆根往二號跑,槐樹上與槐樹下的槍馬上都轉移了方向。看清楚了是個貓,東洋的武士才又聚精會神的看著五號的門,神氣更加嚴肅。瑞宣聽到房上有響動。他直覺的想到了那該是怎回事。他根本沒往鬧賊上想,因為祁家在這裡住過了幾十年,幾乎沒有鬧過賊。人緣好,在這條胡同裡,是可以避賊的。一聲沒出,他穿上了衣服。而後,極快的他推醒了韻梅:「房上有人!別大驚小怪!假若我教他們拿去,別著急,去找富善先生!」

  韻梅似乎聽明白,又似乎沒有聽明白,可是身上已發了顫。「拿你?剩下我一個人怎麼辦呢?」她的手緊緊的扯住他的褲子。

  「放開!」瑞宣低聲的急切的說:「你有膽子!我知道你不會害怕!千萬別教祖父知道了!你就說,我陪著富善先生下鄉了,過幾天就回來!」他一轉身,極快的下了地。「你要不回來呢?」韻梅低聲的問。

  「誰知道!」

  屋門上輕輕的敲了兩下。瑞宣假裝沒聽見。韻梅哆嗦得牙直響。

  門上又響了一聲。瑞宣問:「誰?」

  「你是祁瑞宣?」門外輕輕的問。

  「是!」瑞宣的手顫著,提上了鞋;而後,扯開屋門的閂。

  幾條黑影圍住了他,幾個槍口都貼在他身上。一個手電筒忽然照在他的臉上,使他閉了一會兒眼。槍口戳了戳他的肋骨,緊跟著一聲:「別出聲,走!」

  瑞宣橫了心,一聲沒出,慢慢往外走。

  祁老人一到天亮便已睡不著。他聽見了一些響動。瑞宣剛走在老人的門外,老人先嗽了一聲,而後懶懶的問:「什麼呀!誰呀?有人鬧肚子啊?」

  瑞宣的腳微微的一停,就接著往前走。他不敢出聲。他知道前面等著他的是什麼。有錢先生的受刑在前,他不便希望自己能幸而免。他也不便先害怕,害怕毫無用處。他只有點後悔,悔不該為了祖父,父母,妻子,而不肯離開北平。可是,後悔並沒使他怨恨老人們:聽到祖父的聲音,他非常的難過。他也許永遠看不見祖父了!他的腿有點發軟,可是依舊鼓著勇氣往外走。他曉得,假若他和祖父過一句話,他便再也邁不開步。到了棗樹旁邊,他往南屋看了一眼,心中叫了一聲「媽!」

  天亮了一些。一出街門,瑞宣看到兩株槐樹上都跳下一個人來。他的臉上沒有了血色,可是他笑了。他很想告訴他們:「捕我,還要費這麼大的事呀?」他可是沒有出聲。往左右看了看,他覺得胡同比往日寬闊了許多。他痛快了一點。四號的門響了一聲。幾條槍象被電氣指揮著似的,一齊口兒朝了北。什麼也沒有,他開始往前走。到了三號門口,影壁後鑽出來那位軍官。兩個人回去了,走進五號,把門關好。聽見關門的微響,瑞宣的心中更痛快了些——家關在後面,他可以放膽往前迎接自己的命運了!

  韻梅顧不得想這是什麼時間,七下子八下子的就穿上了衣服。也顧不得梳頭洗臉,她便慌忙的走出來,想馬上找富善先生去。她不常出門,不曉得怎樣走才能找到富善先生。但是,她不因此而遲疑。她很慌,可也很堅決;不管怎樣困難,她須救出她的丈夫來。為營救丈夫,她不惜犧牲了自己。在平日,她很老實;今天,她可下了決心不再怕任何人與任何困難。幾次,淚已到了眼中,她都用力的睜她的大眼睛,把淚截了回去。她知道落淚是毫無用處的。在極快的一會兒工夫,她甚至於想到瑞宣也許被殺。不過,就是不幸丈夫真的死了,她也須盡她所有的一點能力養活兒女,侍奉公婆與祖父。她的膽子不大,但是真面對面的遇見了鬼,她也只好闖上前去。

  輕輕的關好了屋門,她極快的往外走。看到了街門,她也看到那一高一矮的兩個人。兩個都是中國人,拿著日本人給的槍。兩支槍阻住她的去路:「幹什麼?不准出去!」韻梅的腿軟了,手扶住了影壁。她的大眼睛可是冒了火:「躲開!就要出去!」

  「誰也不准出去!」那個身量高的人說:「告訴你,去給我們燒點水,泡點茶;有吃的東西拿出點來!快回去!」

  韻梅渾身都顫抖起來。她真想拚命,但是她一個人打不過兩個槍手。況且,活了這麼大,她永遠沒想到過和人打架鬥毆。她沒了辦法。但是,她也不甘心就這麼退回來。她明知無用而不能不說的問他們:「你們憑什麼抓去我的丈夫呢?他是頂老實的人!」這回,那個矮一點的人開了口:「別廢話!日本人要拿他,我們不曉得為什麼!快去燒開水!」

  「難道你們不是中國人?」韻梅瞪著眼問。

  矮一點的人發了氣:「告訴你,我們對你可是很客氣,別不知好歹!回去!」他的槍離韻梅更近了一些。

  她往後退了退。她的嘴幹不過手槍。退了兩步,她忽然的轉過身來,小跑著奔了南屋去。她本想不驚動婆母,可是沒了別的辦法;她既出不去街門,就必須和婆母要個主意了。

  把婆母叫醒,她馬上後了悔。事情是很簡單,可是她不知道怎麼開口好了。婆母是個病身子,她不應當大驚小怪的嚇噱她。同時,事情是這麼緊急,她又不該磨磨蹭蹭的繞彎子。進到婆母的屋中,她呆呆的楞起來。

  天已經大亮了,南屋裡可是還相當的黑。天佑太太看不清楚韻梅的臉,而直覺的感到事情有點不大對:「怎麼啦?小順兒的媽!」

  韻梅的憋了好久的眼淚流了下來。她可是還控制著自己,沒哭出聲來。

  「怎麼啦?怎麼啦?」天佑太太連問了兩聲。

  「瑞宣,」韻梅顧不得再思索了。「瑞宣教他們抓去了!」象有幾滴冰水落在天佑太太的背上,她顫了兩下。可是,她控制住自己。她是婆母,不能給兒媳一個壞榜樣。再說,五十年的生活都在戰爭與困苦中渡過,她知道怎樣用理智與心計控住感情。她用力扶住一張桌子,問了聲:「怎麼抓去的?」

  極快的,韻梅把事情述說了一遍。快,可是很清楚,詳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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