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
一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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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到廚房去升火,妞子幫著給拿火柴,找劈柴。她要表現出她很乖,不招媽媽生氣。這樣,她可以減少一點恐懼。 天佑太太獨自在院中立著。她的眼直勾勾的對著已落了葉的幾盆石榴樹,可是並沒有看見什麼。她的心跳得很快。她極想躺一躺去,可是用力的控制住自己。不,她不能再管自己的病;她必須立刻想出搭救長子的辦法來。忽然的,她的眼一亮。眼一亮,她差點要暈倒。她急忙蹲了下去。她想起來一個好主意。想主意是勞心的事,她感到眩暈。蹲了一小會兒,她的興奮勁兒慢慢退了下去。她極留神的往起立。立起來,她開足了速度往南屋走。在她的賠嫁的箱子裡,她有五六十塊現洋,都是「人頭」的。她輕輕的開開箱子,找到箱底上的一隻舊白布襪子。 她用雙手提起那只舊襪子,好不至於嘩啷嘩啷的響。手伸到襪子裡去,摸到那硬的涼的銀塊子。她的心又跳快了。這是她的「私錢」。每逢病重,她就必想到這幾十塊現洋;它們足以使她在想到死亡的時候得到一點安慰,因為它們可以給她換來一口棺材,而少教兒子們著一點急。今天,她下決心改變了它們的用途;不管自己死去有無買棺材的現錢,她必須先去救長子瑞宣。瑞宣若是死在獄裡,全家就必同歸於盡,她不能太自私的還不肯動用「棺材本兒」!輕輕的,她一塊一塊的往外拿錢。每一塊都是晶亮的,上面有個胖胖的袁世凱。她永遠沒判斷過袁世凱,因為袁世凱在銀圓上是那麼富泰威武,無論大家怎樣說袁世凱不好,她總覺得他必是財神下界。現在她可是沒有閒心再想這些,而只覺得有這點錢便可以買回瑞宣的命來。 她只拿出二十塊來。她看不起那兩個狗仗人勢給日本人作事的槍手。二十塊,每人十塊,就夠收買他們的了。把其餘的錢又收好,她用手帕包好這二十塊,放在衣袋裡。而後,她輕輕的走出了屋門。走到棗樹下面,她立住了。不對!那兩個人既肯幫助日本人為非作歹,就必定不是好人。她若給了他們錢,而反倒招出他們的歹意來呢?他們有槍!他們既肯無故的捉人,怎麼知道不肯再見財起意,作明火呢?世界的確變了樣兒,連行賄都須特別的留神了! 立了許久,她打不定主意。她貧血,向來不大出汗,現在她的手心上濕了。為救兒子,她須冒險;可是白白冒了險,而再招出更多的麻煩,就不上算。她著急,但是她不肯因著急而象掉了頭的蒼蠅那樣去亂撞。 正在這麼左右為難,她聽到很響的一聲鈴——老二瑞豐來了!瑞豐有了包車,他每次來,即使大門開著,也要響一兩聲車鈴。鈴聲替他廣播著身分與聲勢。天佑太太很快的向前走了兩步。只是兩步,她沒再往前走。她必須教二兒子施展他的本領,而別因她的熱心反倒壞了事。她是祁家的婦人,她知道婦人的規矩——男人能辦的就交給男人,婦女不要不知分寸的跟著夾纏。 韻梅也聽到了鈴聲,急忙跑過來。看見婆母,她收住了腳步。她的大眼睛亮起來,可是把聲音放低,向婆母耳語:「老二!」 老太太點了點頭,嘴角上露出一點點笑意。 兩個婦人都不敢說什麼,而心中都溫暖了一點。不管老二平日對待她們怎樣的不合理,假若今天他能幫助營救瑞宣,她們就必會原諒他。兩個婦人的眼都亮起來,她們以為老二必會沒有問題的幫忙,因為瑞宣是他的親哥哥呀。 韻梅輕輕的往前走,婆母扯住了她。她給呼氣兒加上一丁點聲音:「我探頭看看,不過去!」說完,她在影壁的邊上探出頭去,用一隻眼往外看。 那兩個人都面朝了外。矮子開開門。 瑞豐的小幹臉向著陽光,額上與鼻子上都非常的亮。他的眼也很亮,兩腮上擺出點笑紋,象剛吃了一頓最滿意的早飯似的那麼得意。帽子在右手裡拿著,他穿著一身剛剛作好的藏青嗶嘰中山裝。胸前戴著教育局的證章,剛要邁門坎,他先用左手摸了摸它。一摸證章,他的胸忽然挺得更直一些。他得意,他是教育局的科長。今天他特別得意,因為他是以教育局的科長的資格,去見日本天皇派來的兩位特使。 武漢陷落以後,華北的地位更重要了。日本人可以放棄武漢,甚至於放棄了南京,而決不撒手華北。可是,華北的「政府」,象我們從前說過的,並沒有多少實權,而且在表面上還不如南京那麼體面與重要。因此,日本天皇派來兩位特使,給北平的漢奸們打打氣,同時也看看華北是否象軍人與政客所報告的那樣太平。今天,這兩位特使在懷仁堂接見各機關科長以上的官吏,向大家宣佈天皇的德意。 接見的時間是在早九點。瑞豐後半夜就沒能睡好,五點多鐘便起了床。他加細的梳頭洗臉,而後穿上修改過五次,一點缺陷也沒有的新中山裝。臨出門的時候,他推醒了胖菊子:「你再看一眼,是不是完全合適?我看袖子還是長了一點,長著一分!」菊子沒有理他,掉頭又睡著了。他對自己笑了笑:「哼!我是在友軍入城後,第一個敢穿出中山裝去的!有點膽子!今天,居然能穿中山裝去見天皇的特使了!瑞豐有兩下子!真有兩下子!」 天還早,離見特使的時候還早著兩個多鐘頭。他要到家中顯露顯露自己的中山裝,同時也教一家老少知道他是去見特使——這就等於皇上召見啊,諸位! 臨上車,他教小崔把車再重新擦抹一遍。上了車以後,他把背靠在車箱上,而挺著脖子,口中含著那只假象牙的煙嘴兒。曉風涼涼的拂著臉,剛出來的太陽照亮他的新衣與徽章。他左顧右盼的,感到得意。他幾次要笑出聲來,而又控制住自己,只許笑意輕輕的發散在鼻窪嘴角之間。看見一個熟人,他的脖子探出多長,去勾引人家的注意。而後,嘴撅起一點,整個的臉上都擰起笑紋,象被敲裂了的一個核桃。同時,雙手抱拳,放在左臉之旁,左肩之上。車走出好遠,他還那樣抱拳,表示出身分高而有禮貌。手剛放下,他的腳趕快去按車鈴,不管有無必要。他得意,仿佛偌大的北平都屬他似的。 家門開了,他看見了那個矮子。他楞了一楞。笑意與亮光馬上由他的臉上消逝,他嗅到了危險。他的膽子很小。「進來!」矮子命令著。 瑞豐沒敢動。 高個子湊過來。瑞豐因為,近來交結了不少特務,認識高個子。象小兒看到個熟面孔,便把恐懼都忘掉那樣,他又有了笑容:「喲,老孟呀!」老孟只點了點頭。矮子一把將瑞豐扯進來。瑞豐的臉依然對著老孟:「怎麼回事?老孟!」 「抓人!」老孟板著臉說。 「抓誰?」瑞豐的臉白了一些。 「大概是你的哥哥吧!」 瑞豐動了心。哥哥總是哥哥。可是,再一想,哥哥到底不是自己。他往外退了一步,舐了舐嘴唇,勉強的笑著說:「嘔!我們哥兒倆分居另過,誰也不管誰的事!我是來看看老祖父!」 「進去!」矮子向院子裡指。 瑞豐轉了轉眼珠。「我想,我不進去了吧!」 矮子抓住瑞豐的腕子:「進來的都不准再出去,有命令!」是的,老孟與矮子的責任便是把守著大門,進來一個捉一個。「不是這麼說,不是這麼說,老孟!」瑞豐故意的躲著矮子。「我是教育局的科長!」他用下頦指了指胸前的證章,因為一手拿著帽子,一手被矮子攥住,都勻不出來。「不管是誰!我們只知道命令!」矮子的手加了勁,瑞豐的腕子有點疼。 「我是個例外!」瑞豐強硬了一些。「我去見天皇派來的特使!你要不放我,請你們去給我請假!」緊跟著,他又軟了些:「老孟,何苦呢,咱們都是朋友!」 老孟幹嗽了兩小聲:「祁科長,這可教我們倆為難!你有公事,我們這裡也是公事!我們奉命令,進來一個抓一個,現在抓人都用這個辦法。我們放了你,就砸了我們的飯鍋!」 瑞豐把帽子扣在頭上,伸手往口袋裡摸。慚愧,他只摸到兩塊錢。他的錢都須交給胖菊子,然後再向她索要每天的零花兒。手摸索著那兩張票子,他不敢往外拿。他假笑著說:「老孟!我非到懷仁堂去不可!這麼辦,我改天請你們二位吃酒!咱們都是一家人!」轉臉向矮子:「這位老哥貴姓?」「郭!沒關係!」 韻梅一勁兒的哆嗦,天佑太太早湊過來,拉住兒媳的手,她也聽到了門內的那些使兒媳哆嗦的對話。忽然的,她放開兒媳的手,轉過了影壁去。 「媽!」瑞豐只叫出來半聲,唯恐因為證實了他與瑞宣是同胞兄弟而走不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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