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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為了吃煙,他須有更多的收入。好吧,兼事,兼事!他有真本事,那些只會渾水摸魚的人,摸到了魚而不曉得怎樣作一件像樣的公文,他們需要一半個象野求這樣的人。他們找他來,他願意多幫忙。在這種時節,他居然有一點得意,而對自己說:「什麼安貧樂道啊,我也得過且過的瞎混吧!」為了一小會兒的高興,人會忘了他的靈魂。

  可是,不久他便低下頭去,高興變成了愧悔。在星期天,他既無事可作,又無朋友可訪,他便想起他的正氣與靈魂。假若孩子們吵得厲害,他便扔給他們一把零錢,大聲的嚷著:「都滾!滾!死在外邊也好!」孩子出去以後,他便躺在床上,向煙燈發楞。不久,他便後悔了那樣對待孩子們,自己嘀咕著:「還不是為了他們,我才……唉!失了節是八面不討好的!」於是,他就那麼躺一整天。他吸煙,他打盹兒,他作夢,他對自己叨嘮,他發楞。但是,無論怎著,他救不了自己的靈魂!他的床,他的臥室,他的辦公室,他的北平,都是他的地獄!

  錢少奶奶生了娃娃,野求開始覺得心裡鎮定了一些。他自己已經有八個孩子,他並不怎麼稀罕娃娃。但是,錢家這個娃娃仿佛與眾不同——他是默吟的孫子。假若「默吟」兩個字永遠用紅筆寫在他的心上,這個娃娃也應如此。假若他丟掉了默吟,他卻得到了一個小朋友——默吟的孫子。假若默吟是詩人,畫家,與義士,這個小娃娃便一定不凡,值得敬愛,就象人們尊敬孔聖人的後裔似的。錢少奶奶本不過是個平庸的女人,可是自從生了這個娃娃,野求每一見到她,便想起聖母像來。

  附帶使他高興的,是金三爺給外孫辦了三天與滿月,辦得很像樣子。在野求者,金三爺這樣肯為外孫子花錢,一定也是心中在思念錢默吟。那麼,金三爺既也是默吟的崇拜者,野求就必須和他成為朋友。友情的結合往往是基於一件偶然的事情與遭遇的。況且,在他到金家去過一二次之後,他發現了金三爺並沒有看不起他的表示。這也許是因為金三爺健忘,已經不記得孟石死去時的事了,或者也許是因為野求現在身上已穿得整整齊齊,而且帶來禮物?不管怎樣吧,野求的心中安穩了。他決定與金三爺成為朋友。

  金三爺是愛面子的。不錯,他很喜歡這個外孫子。但是,假若這個外孫的祖父不是錢默吟,他或者不會花許多錢給外孫辦三天與滿月的。有這一點曲折在裡面,他就渴望在辦事的時候,錢親家公能夠自天而降,看看他是怎樣的義氣與慷慨。他可以拉住親家公的手說:「你看,你把媳婦和孫子托給了我,我可沒委屈了他們!你我是真朋友,你的孫子也就是我的孫子!」

  可是,錢親家公沒能自天而降的忽然來到。他的話沒有說出的機會。於是,求其次者,他想能有一個知道默吟所遭受的苦難的人,來看一看,也好替他證明他是怎樣的沒有忘記了朋友的囑託。野求來得正好,野求知道錢家的一切。金三爺,於是,忘了野求從前的沒出息,而把腹中藏著的話說給了野求。野求本來能說會道,乘機會誇讚了金三爺幾句,金三爺的紅臉上發了光。乘著點酒意,他坦白的告訴了野求:「我從前看不起你,現在我看你並不壞!」這樣,他們成了朋友。

  假若金三爺能這樣容易的原諒了野求,那就很不難想到,他也會很容易原諒了日本人的。他,除了對於房產的買與賣,沒有什麼富裕的知識。對於處世作人,他不大知道其中的絕對的是與非,而只憑感情去瞎碰。誰是他的朋友,誰就「是」;誰不是他朋友,誰就「非」。一旦他為朋友動了感情,他敢去和任何人交戰。他幫助錢親家去打大赤包與冠曉荷,便是個好例子。同樣的,錢親家是被日本人毒打過,所以他也恨日本人,假若錢默吟能老和他在一塊兒,他大概就會永遠恨日本人,說不定他也許會殺一兩個日本人,而成為一個義士。不幸,錢先生離開了他。他的心又跳得平穩了。不錯,他還時常的想念錢親家,但是不便因想念親家而也必須想起冠曉荷與日本人。他沒有那個義務。到時候,他經女兒的提醒,他給親家母與女婿燒化紙錢,或因往東城外去而順腳兒看看女婿的墳。這些,他覺得已經夠對得起錢家的了,不能再畫蛇添足的作些什麼特別的事。況且,近來他的生意很好啊。

  假若一個最美的女郎往往遭遇到最大的不幸,一個最有名的城也每每受到最大的污辱。自從日本人攻陷了南京,北平的地位就更往下落了許多。明眼的人已經看出:日本本土假若是天字第一號,朝鮮便是第二號,滿洲第三,蒙古第四,南京第五——可憐的北平,落到了第六!儘管漢奸們拚命的抓住北平,想教北平至少和南京有同樣的份量,可是南京卻好歹的有個「政府」,而北平則始終是華北日軍司令的附屬物。北平的「政府」非但不能向「全國」發號施令,就是它權限應達到的地方,象河北,河南,山東,山西,也都跟它貌合心離,因為濟南,太原,開封,都各有一個日軍司令。每一個司令是一個軍閥。

  華北恢復了北伐以前的情形,所不同者,昔日是張宗昌們割據稱王,現在代以日本軍人。華北沒有「政治」,只有軍事佔領。北平的「政府」是個小玩藝兒。因此,日本人在別處打了勝仗,北平本身與北平的四圍,便更遭殃。日本在前線的軍隊既又建了功,北平的駐遣軍司令必然的也要在「後方」發發威。反之,日本人若在別處打了敗仗,北平與它的四圍也還要遭殃,因為駐遣軍司令要向已拴住了的狗再砍幾刀,好遮遮前線失利的醜。總之,日本軍閥若不教他自己的兵多死幾個,若不教已投降的順民時時嘗到槍彈,他便活不下去。殺人是他的「天職」。

  因此,北平的房不夠用的了。一方面,日本人象蜂兒搬家似的,一群群的向北平來「采蜜」。另一方面,日本軍隊在北平四圍的屠殺,教鄉民們無法不放棄了家與田園,到北平城裡來避難。到了北平城裡是否就能活命,他們不知道。可是,他們准知道他們的家鄉有多少多少小村小鎮是被敵人燒平屠光了的。

  這,可就忙了金三爺。北平的任何生意都沒有起色,而只興旺了金三爺這一行,與沿街打小鼓收買舊貨的。在從前的北平,「住」是不成問題的。北平的人多,房子也多。特別是在北伐成功,政府遷到南京以後,北平幾乎房多於人了。多少多少機關都搬到南京去,隨著機關走的不止是官吏與工友,而且有他們的家眷。象度量衡局,印鑄局等等的機關,在官吏而外,還要帶走許多的技師與工人。同時,象前三門外的各省會館向來是住滿了人——上「京」候差,或找事的閒人。政府南遷,北平成了文化區,這些閒人若仍在會館裡傻等著,便是沒有常識。他們都上了南京,去等候著差事與麵包。

  同時,那些昔日的軍閥,官僚,政客們,能往南去的,當然去到上海或蘇州,以便接近南京,便於活動;就是那些不便南下的,也要到天津去住;在他們看,只有個市政府與許多男女學生的北平等於空城。這樣,有人若肯一月出三四十元,便能租到一所帶花園的深宅大院,而在大雜院裡,三四十個銅板就是一間屋子的租金,連三等巡警與洋車夫們都不愁沒有地方去住。

  現在,房子忽然成了每一個人都須注意的問題。租房住的人忽然得到通知——請另找房吧!那所房也許是全部的租給了日本人,也許是因為日本人要來租賃而房主決定把它出賣。假若與日本人無關,那就必定是房主的親戚或朋友由鄉下逃來,非找個住處不可。這樣一來,租房住的不免人人自危,而有房子的也並不安定——只要院中有間房,那怕是一兩間呢,親戚朋友仿佛就都注意到,不管你有沒有出租的意思。親友而外,還有金三爺這批人呢。他們的眼仿佛會隔著院牆看清楚院子裡有無空閒的屋子。一經他們看到空著的屋子,他們的本事幾乎和新聞記者差不多,無論你把大門關得怎樣嚴緊,他們也會闖進來的。同時,有些積蓄的人,既不信任偽幣,又無處去投資,於是就趕緊抓住了這個機會——買房!房,房,房!到處人們都談房,找房,買房,或賣房。房成了問題,成了唯一有價值的財產,成了日本人給北平帶來的不幸!

  顯然的,日本人的小腦子裡並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而只知道他們是戰勝者,理當象一群開了屏的孔雀似的昂步走進北平來。假若他們曉得北平人是怎樣看不起東洋孔雀,而躲開北平,北平人就會假裝作為不知道似的,而忘掉了日本的侵略。可是,日本人只曉得勝利,而且要將勝利象徽章似的掛在胸前。他們成群的來到北平,而後分開,散住在各胡同裡。只要一條胡同裡有了一兩家日本人,中日的仇恨,在這條胡同裡便要多延長幾十年。

  北平人准知道這些分散在各胡同裡的日本人是偵探,不管他們表面上是商人還是教師。北平人的恨惡日本人象貓與狗的那樣的相仇,不出於一時一事的抵觸與衝突,而幾乎是本能的不能相容。即使那些日本鄰居並不作偵探,而是天字第一號的好人,北平人也還是討厭他們。一個日本人無論是在哪個場合,都會使五百個北平人頭疼。北平人所有的一切客氣,規矩,從容,大方,風雅,一見到日本人便立刻一乾二淨。北平人不喜歡笨狗與哈巴狗串秧兒的「板凳狗」——一種既不象笨狗那麼壯實,又不象哈巴狗那麼靈巧的,撅嘴,羅圈腿,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矮狗。他們看日本人就象這種板凳狗。他們也感到每個日本人都象個「孤哀子」。板凳狗與孤哀子的聯結,實在使北平人不能消化!

  北平人向來不排外,但是他們沒法接納板凳狗與孤哀子。這是日本人自己的過錯,因為他們討厭而不自覺。他們以為自己是「最」字的民族,這就是說:他們的來歷最大,聰明最高,模樣最美,生活最合理……他們的一切都有個「最」字,所以他們最應霸佔北平,中國,亞洲,與全世界!假若他們屠殺北平人,北平人也許感到一點痛快。不,他們沒有洗城,而要來與北平人作鄰居;這使北平人頭疼,噁心,煩悶,以至於盼望有朝一日把孤哀子都趕盡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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