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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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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不攔阻城外的人往城內遷移,或者是因為他們想借此可以增多城內繁榮的氣象。日本人的作風永遠是一面敲詐,一面要法律;一面燒殺,一面要繁榮。可是,虛偽永遠使他們自己顯露了原形。他們要繁榮北平,而北平人卻因城外人的遷入得到一些各處被燒殺的真消息。每一個逃難的永遠是獨立的一張小新聞紙,給人們帶來最正確的報導。大家在忙著租房,找房,勻房,賣房之際,附帶著也聽到了日本人的橫行霸道,而也就更恨日本人。 金三爺的心裡可沒理會這些拐彎抹角兒。他是一個心孔的人,看到了生意,他就作生意,顧不得想別的。及至生意越來越多,他不但忘了什麼國家大事,而且甚至於忘了他自己。他仿佛忽然落在了生意網裡,左顧右盼全是生意。他的紅臉亮得好象安上了電燈。他算計,他跑路,他交涉,他假裝著急,而狠心的不放價碼。他的心象上緊了的鐘弦,非走足了一天不能鬆散。有時候,摸一摸,他的荷包中已沒了葉子煙,也顧不得去買。有時候,太陽已偏到西邊去,他還沒吃午飯。他忘了自己。生意是生意,少吃一頓飯算什麼呢,他的身體壯,能夠受得住。到晚間,回到家中,他才覺出點疲乏,趕緊劃摟三大碗飯,而後含笑的吸一袋煙,煙袋還沒離嘴,他已打上了盹;倒在床上,登時鼾聲象拉風箱似的,震動得屋簷中的家雀都患了失眠。 偶然有半天閒暇,他才想起日本人來,而日本人的模樣,在他心中,已經改變了許多。他的腦子裡只有幾個黑點,把兩點或三點接成一條線,便是他的思想。這樣簡單的畫了兩三次線條,他告訴自己:「日本人總算還不錯,他們給我不少的生意!日本人自己不是也得租房買房麼?他們也找過我呀!朋友!大家都是朋友,你占住北平,我還作生意,各不相擾,就不壞!」 擰上一鍋子煙,他又細想了一遍,剛才的話一點破綻也沒有。於是他想到了將來:「照這麼下去,我也可以買房了。已經快六十了,買下它那麼兩三所小房,吃房租,房租越來越高呀!那就很夠咱一天吃兩頓白麵的了。白麵有了辦法,誰還幹這種營生?也該拉著外孫子,溜溜街呀,坐坐茶館吧!」 一個人有了老年的辦法才算真有了辦法。金三爺看准了自己的面前有了兩三所可以出白麵的房子,他的老年有了辦法!他沒法不欽佩自己。 且不要說將來吧,現在他的身分已經抬高了許多呀。以前,他給人家介紹房子,他看得出無論是買方還是賣方,都拿他當作一根火柴似的,用完了便丟在地上。他們看他不過比伸手白要錢的乞丐略高一點。現在可不同了,因為房屋的難找,他已變成相當重要的人。他扭頭一走,人們便得趕緊拉回他來,向他說一大片好話。他得到「傭錢」,而且也得到了尊嚴。這又得歸功於日本人。日本人若是不佔據著北平,哪會有這種事呢?好啦,他決定不再恨日本人,大丈夫應當恩怨分明。 小孩兒長得很好,不十分胖而處處都結實。金三爺說小孩子的鼻眼象媽媽,而媽媽一定以為不但鼻眼,連頭髮與耳朵都象孟石。自從一生下來到如今,(小孩已經半歲了)這個爭執還沒能解決。 另一不能解決的事是小孩的名字。錢少奶奶堅決的主張,等著祖父來給起名字,而金三爺以為馬上應當有個乳名,等錢先生來再起學名。乳名應當叫什麼呢?父女的意見又不能一致。金三爺一高興便叫「小狗子」或「小牛兒」,錢少奶奶不喜歡這些動物。她自己逗弄孩子的時候,一會兒叫「大胖胖」,一會兒叫「臭東西」,又遭受金三爺的反對:「他並不胖,也不臭!」意見既不一致,定名就非常的困難,久而久之,金三爺就直截了當的喊「孫子」,而錢少奶奶叫「兒子」。於是,小孩子一聽到「孫子」,或「兒子」,便都張著小嘴傻笑。這可就為難了別人,別人不便也喊這個小人兒孫子或兒子。 為了這點不算很大,而相當困難的問題,金家父女都切盼錢先生能夠趕快回來,好給小孩一個固定不移的名字。可是,錢先生始終不來。 野求非常喜歡這個無名的孩子——既是默吟的孫子,又是他與金三爺成為朋友的媒介。只要有工夫,他總要來看一眼。他准知道娃娃還不會吃東西,拿玩具,但是他不肯空著手來。每來一次,他必須帶來一些水果或花紅柳綠的小車兒小鼓兒什麼的。 「野求!」金三爺看不過去了:「他不會吃,不會耍,幹嗎糟塌錢呢?下次別這麼著了!」 「小意思!小意思!」野求仿佛道歉似的說:「錢家只有這麼一條根!」在他心裡,他是在想:「我丟失了他的祖父,(我的最好的朋友!)不能再丟失了這個小朋友。小朋友長大,他會,我希望,親熱的叫舅爺爺,而不叫我別的難聽的名字!」 這一天,天已經黑了好久,野求拿著一大包點心到蔣養房來。從很遠,他就伸著細脖子往金家院子看,看還有燈光沒有;他知道金三爺和錢少奶奶都睡得相當的早。他希望他們還沒有睡,好把那包點心交出去。他不願帶回家去給自己的孩子吃,因為他看不起自己的孩子——爸爸沒出息,還有什麼好兒女呢!再說,若不是八個孩子死扯著他,他想他一定不會這樣的沒出息。沒有家庭之累,他一定會逃出北平,作些有人味的事。雖然孩子們並沒有罪過,他可是因為自己的難過與慚愧,不能不輕看他們。反之,他看默吟的孫子不僅是個孩子,而是一個什麼的象徵。這孩子的祖父是默吟,他的祖母,父親,叔父已都殉了國,他是英雄們的後裔,他代表著將來的光明——祖輩與父輩的犧牲,能教子孫昂頭立在地球上,作個有幸福有自由的國民!他自己是完了,他的兒女也許因為他自己的沒出息而也不成材料;只有這裡,金三爺的屋子裡,有一顆民族的明珠! 再走近幾步,他的心涼了,金家已沒有了燈光!他立住,跟自己說:「來遲了,吃鴉片的人沒有時間觀念,該死!」 他又往前走了兩步,他不肯輕易打回頭。他可又沒有去敲門的決心,為看看孩子而驚動金家的人,他覺得有點不大好意思。 離金家的街門只有五六步了,他看見一個人原在門垛子旁邊立著,忽然的走開,向和他相反的方向走,走得很慢。 野求並沒看清那是誰,但是象貓「感到」附近有老鼠似的,他渾身的感覺都幫助他,促迫他,相信那一定是錢默吟。他趕上前去。前面的黑影也走得快了,可是一拐一拐的,不能由走改為跑。野求開始跑。只跑了幾步,他趕上了前面的人。他的淚與聲音一齊放出來:「默吟!」 錢先生低下頭去,腿雖不方便,而仍用力加快的走。野求象喝醉了似的,不管別人怎樣,而只顧自己要落淚,要說話,要行動。一下子,他把那包點心扔在地上,順手就扯住了姐丈。滿臉是淚的,他抽搭著叫:「默吟!默吟!什麼地方都找到,現在我才看見了你!」 錢先生收住腳步,慢慢的走;快走給他苦痛。他依舊低著頭,一聲不出。 野求又加上了一隻手,扯住姐丈的胳膊。「默吟,你就這麼狠心嗎?我知道,我承認,我是軟弱無能的混蛋!我只求你跟我說一句話,是,哪怕只是一句話呢!對!默吟,跟我說一句!不要這樣低著頭,你瞪我一眼也是好的呀!」錢先生依然低著頭,一語不發。 這時候,他們走近一盞街燈。野求低下身去,一面央求,一面希望看到姐丈的臉。他看見了:姐丈的臉很黑很瘦,鬍子亂七八糟的遮住嘴,鼻子的兩旁也有兩行淚道子。「默吟!你再不說話,我可就跪在當街了!」野求苦苦的央告。 錢先生歎了一口氣。 「姐丈!你是不是也來看那個娃娃的?」 默吟走得更慢了,低著頭,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淚。「嗯!」 聽到姐丈這一聲嗯,野求象個小兒似的,帶著淚笑了。「姐丈!那是個好孩子,長得又俊又結實!」 「我還沒看見過他!」默吟低聲的說。「我只聽到了他的聲音。天天,我約摸著金三爺就寢了,才敢在門外站一會兒。聽到娃娃的哭聲,我就滿意了。等他哭完,睡去,我抬頭看看房上的星;我禱告那些星保佑著我的孫子!在危難中,人容易迷信!」 野求象受了催眠似的,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星。他不知道再說什麼好。默吟也不再出聲。 默默的,他們已快走到蔣養房的西口。野求還緊緊的拉著姐丈的臂。默吟忽然站住了,奪出胳臂來。兩個人打了對臉。野求看見了默吟的眼,兩隻和秋星一樣亮的眼。他顫抖了一下。在他的記憶裡,姐丈的眼永遠是慈祥與溫暖的泉源。現在,姐丈的眼發著鋼鐵的光,極亮,極冷,怪可怕。默吟只看了舅爺那麼一眼,然後把頭轉開:「你該往東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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