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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詩作成,他默念了兩三遍,以便記牢,好寫下來寄到報社去。

  有了詩,也就是多少有了點稿費,他心中痛快了一點。他忽然的立起來,一聲沒出的走出去。

  「吃了飯再走啊!」曉荷追著喊。

  東陽連頭也沒回。

  「這傢伙是怎回事?」瑞豐有點怕東陽,直等東陽走出去才開口。

  「他?」曉荷微笑著,好象是瞭解一切人的性格似的說:「要人都得有點怪脾氣!」

  好事不出門,壞事行千里。不大的工夫,冠家的醜事就傳遍了全胡同。對這事,祁老人首先向韻梅發表了意見:「小順兒的媽,你看怎樣,應了我的話沒有?小三兒,原先,時常跟她套交情,要不是我橫攔著,哼,把她弄到家來,那比二媳婦還要更糟!什麼話呢,不聽老人言,禍事在眼前,一點也不錯!」老人非常自傲這點先見之明,說完了,一勁兒的梳弄鬍子,好象是表示鬍子便代表智慧與遠見。小順兒的媽卻另有見解:「其實,老爺子你倒不必操那個心。不管老三當初怎麼往前伸腿,他也不會把她弄到手。她們一家子都是勢利眼!」

  老人聽出韻梅的話中有些真理,可是為了維持自己的尊嚴,不便完全同意,於是只輕描淡寫的歎了口氣。

  小順兒的媽把自己的意見又向丈夫提出,瑞宣只微微的一皺眉,不願意說什麼。假若他願開口的話,他必告訴她:「這並不只是冠家的羞恥,而是我們大家出了醜,因為冠家的人是活在我們中間的——我們中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人呢?假若你要只承認冠家的存在是一種事實,你便也承認了日本人的侵略我們是不可避免的,因為臭肉才會招來蒼蠅!反之,你若能看清冠家的存在是我們的一個污點,你才會曉得我們要反抗日本,也要掃除我們內部的污濁。公民們有合理的生活,才會有健康的文化,才會打退侵略者。」他可是沒有開口,一來因為怕太太不瞭解,二來他覺得自己的生活恐怕也不盡合理,要不然他為什麼不去參加抗戰的工作,而只苟延殘喘的在日本旗子下活著呢?

  胡同中最熱心給冠家作宣傳的是小崔,孫七,與長順。小崔和大赤包有點私仇,所以他不肯輕易放掉這個以宣傳為報復的機會。他不象瑞宣那樣會思索,而只從事情的表面上取得他的意見:「好吧,你往家裡招窯姐兒,你教人家作暗門子,你的女兒也就會偷人!老天爺有眼睛!」

  孫七雖然同意小崔的意見,可是他另有注重之點:「告訴你,小崔,這是活報應!你苟著日本人,得了官兒,弄了錢,哼,你的女兒走桃花運!你看著,小崔,凡是給日本人作事,狐假虎威的人,早晚都得遭報!」

  長順對男女的關係還弄不十分清楚,因此他才更注意這件事。他很想把故事中的細節目都打聽明白,以便作為反對冠家的資料,一方面也增長些知識。他刨根問底的向小崔與孫七探問,他們都不能滿足他。他甚至於問李四大媽,李四大媽似乎還不知道這件事,而鄭重的囑咐他:「年輕輕的,可別給人家造謠言哪!那麼俊秀的姑娘,能作出那麼不體面的事?不會!就是真有這麼回事,咱們的嘴上也得留點德喲!」

  李四大媽囑咐完了,還不放心,偷偷的把事情告訴了長順的外婆。兩位老太婆對於冠家幾乎沒有任何的批判,而只覺得長順這個小人兒太「精」了。外婆給了長順警告。長順兒表面上不敢反抗外婆,而暗中更加緊的去探問,並且有枝添葉的作宣傳。

  李四爺聽到了這件事,而不肯發表任何意見。他的一對老眼睛看過的事情,好的歹的,善的惡的,太多了;他不便為一件特殊的事顯出大驚小怪。在他的經驗中,他看見過許多次人世上的動亂,在這些動亂裡,好人壞人都一樣的被一個無形的大剪子剪掉,或碰巧躲開剪刀,而留下一條命。因此,他知道性命的脆弱,與善惡的不十分分明。在這種情形下,他只求憑著自己的勞力去掙錢吃飯,使心中平安。同時,在可能的範圍中,他要作些與別人有益的事,以便死後心中還是平安的。他不為好人遭了惡報而灰心,也不為歹人得了好處而改節。他的老眼睛老盯著一點很遠很遠的光,那點光會教他死後心裡平安。他是地道的中國人,仿佛已經活了幾千年或幾萬年,而還要再活幾千年或幾萬年。他永遠吃苦,有時候也作奴隸。忍耐是他最高的智慧,和平是他最有用的武器。他很少批評什麼,選擇什麼,而又無時不在默默的批評,默默的選擇。他可以喪掉生命,而永遠不放手那點遠處的光。

  他知道他會永生,絕不為一點什麼波動而大驚小怪。有人問李四爺:「冠家是怎回事?」他只笑一笑,不說什麼。他好象知道冠家,漢奸們,和日本人,都會滅亡,而他自己永遠活著。

  只有丁約翰不喜歡聽大家的意見。說真的,他並不以為招弟的舉動完全合理,可是為表示他是屬￿英國府的,他不能隨便的人云亦云的亂說。他仍舊到冠家去,而且送去點禮物。他覺得只有上帝才能裁判他,別人是不應干涉他,批評他的。

  「輿論」開始由孫七給帶到附近的各鋪戶去,由小崔帶到各條街上去。每逢大赤包或招弟出來,人們的眼睛都射出一點好象看見一對外國男女在街上接吻那樣的既稀奇又怪不好過的光來。在她們的背後,有許多手指輕輕的戳點。

  大赤包和招弟感覺到了那些眼光與手指,而更加多了出來的次數。大赤包打扮得更紅豔,把頭揚得高高的,向「輿論」挑戰。招弟也打扮得更漂亮,小臉兒上增加了光彩與勇敢,有說有笑的隨著媽媽遊行。

  曉荷呢,天天總要上街。出去的時候,他走得相當的快,仿佛要去辦一件要事。回來,他手中總拿著一點東西,走得很慢;遇到熟人,他先輕歎一聲,像是很疲倦的樣子,而後報告給人們:「唉!為父母的對兒女,可真不容易!只好『盡心焉而已』吧!」

  §四十五

  陳野求找不到姐丈錢默吟,所以他就特別的注意錢先生的孫子——錢少奶奶真的生了個男娃娃。自從錢少奶奶將要生產,野求就給買了催生的東西,親自送到金家去。他曉得金三爺看不起他,所以要轉一轉面子。在他的姐姐與外甥死去的時候,他的生活正極其困苦,拿不出一個錢來。現在,他是生活已大見改善,他決定教金三爺看看,他並不是不通人情的人。再說,錢少奶奶住在娘家,若沒有錢家這面的親戚來看看她,她必定感到難過,所以他願以舅公的資格給她點安慰與溫暖。小孩的三天十二天與滿月,他都抓著工夫跑來,帶著禮物與他的熱情。他永遠不能忘記錢姐丈,無論姐丈怎樣的罵過他,甚至和他絕交。可是,他隨時隨地的留神,也找不著姐丈,他只好把他的心在這個小遺腹子身上表現出來。他知道姐丈若是看見孫子,應當怎樣的快樂;錢家已經差不多是同歸於盡,而現在又有了接續香煙的男娃娃。那麼,錢姐丈既然沒看到孫子,他——野求——就該代表姐丈來表示快樂。

  還有,自從他給偽政府作事,他已經沒有了朋友。在從前,他的朋友多數是學術界的人。現在,那些人有的已經逃出北平,有的雖然仍在北平,可是隱姓埋名的閉戶讀書,不肯附逆。有的和他一樣,為了家庭的累贅,無法不出來掙錢吃飯。對於那不肯附逆的,他沒臉再去訪見,就是在街上偶然的遇到,他也低下頭去,不敢打招呼。對那與他一樣軟弱的老友,大家也斷絕了往來,因為見了面彼此難堪。自然,他有了新的同事。可是同事未必能成為朋友。再說,新的同事們裡面,最好的也不過是象他自己的這路人——雖然心中曉得是非善惡,而以小不忍亂了大謀,自動的塗上了三花臉。其餘的那些人,有的是渾水摸魚,乘機會弄個資格;他們沒有品行,沒有學識,在國家太平的時候,永遠沒有希望得到什麼優越的地位;現在,他們專憑鑽營與無恥,從日本人或大漢奸的手裡得到了意外的騰達。有的是已經作了一二十年的小官兒,現在拚命的掙扎,以期保持住原來的地位,假若不能高升一步的話;除了作小官兒,他們什麼也不會,「官」便是他們的生命,從誰手中得官,他們便無暇考慮,也不便考慮。這些人們一天到晚談的是「路線」,關係,與酬應。野求看不起他們,沒法子和他們成為朋友。他非常的寂寞。同時,他又想到烏鴉都是黑的,他既與烏鴉同群,還有什麼資格看不起他們呢?他又非常的慚愧。

  好吧,即使老友都斷絕了關係,新朋友又交不來,他到底還有個既是親又是友的錢默吟啊。可是,默吟和他絕了交!北平城是多麼大,有多少人啊,他卻只剩下了個病包兒似的太太,與八個孩子,而沒有一個朋友!寂寞也是一種監獄!

  他常常想起小羊圈一號來。院子裡有那麼多的花,屋中是那麼安靜寬闊,沒有什麼精心的佈置,而顯出雅潔。那裡的人是默吟與孟石,他們有的是茶,酒,書,畫,雖然也許沒有隔宿的糧米。在那裡談半天話是多麼快活的事,差不多等於給心靈洗了個熱水浴,使靈魂多出一點痛快的汗珠呀。可是,北平亡了,小羊圈一號已住上了日本人。日本人享受著那滿院的花草,而消滅了孟石,仲石,與他的胞姐。憑這一點,他也不該去從日本人手中討飯吃吧?

  他吃上了鴉片,用麻醉劑抵消寂寞與羞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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