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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第二天,大赤包起來的很遲。自從天一亮,她就醒了,思前想後的再也閉不上眼。她可是不願意起床,一勁兒盼望招弟在她起床之前回來,她好作為不知道招弟什麼時候回來的樣子而減少一點難堪。可是,一直等到快晌午了,招弟還沒回來。大赤包又發了怒。她可是沒敢發作。昨天,她已經把曉荷罵了個狗血噴頭,今天若再拿他出氣,似乎就太單調了一些。今天,她理當從高第與桐芳之中選擇出一個作為「罵擋子」。但是,她不能罵高第,她一向偏疼招弟,而把高第當作個賠錢貨,現在,給她丟人的反倒是她的心上的肉,而不是高第。她不能再激怒了高第,使高第也去胡鬧八光。她只好罵桐芳。

  但是,桐芳也罵不得。她想像得到:假若她敢挑戰,桐芳必定會立在門外的大槐樹下去向全胡同廣播招弟的醜事。她的怒氣只能憋在心裡。她巴結上了李空山,得到了所長的職位與她所希冀的金錢與勢力,可是今天她受了苦刑,有氣不敢發洩,有話不敢罵出來!她並沒有一點悔意,也決不想責備自己,可是她感到心中象有塊掏不出來的什麼病。快晌午了,她不能再不起來。假若她還躺在床上,她想那就必定首先引起桐芳的注意,而桐芳會極高興的咒詛她就這麼一聲不響氣死在床上的。她必須起來,必須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以無恥爭取臉面。

  起來,她沒顧得梳洗,就先到桐芳的小屋裡去看一眼。桐芳沒在屋裡。

  高第,臉上還沒搽粉,從屋裡出來,叫了一聲「媽!」

  大赤包看了女兒一眼。高第,因為臉上沒有粉,唇上沒有口紅,比往日更難看了些。她馬上就想到:招弟倒真好看呢,可是白白的丟掉了。想到這裡,她以為高第是故意的諷刺她呢!她可是還不敢發脾氣。她問了聲:「她呢?」「誰?桐芳啊?她和爸爸一清早就出去了,也許是看招弟去了吧?我聽見爸爸說:去看新親!」

  大赤包的頭低下去,兩手緊緊的握成拳頭,半天沒說出話來。

  高第往前湊了兩步,有點害怕,又很勇敢的說:「媽!先前你教我敷衍李空山,你看他是好人嗎?」

  大赤包抬起頭來,很冷靜的問:「又怎樣呢?」高第怕媽媽發怒,趕緊假笑了一下。「媽!自從日本人一進北平,我看你和爸爸的心意和辦法就都不對!你看,全胡同的人有誰看得起咱們?誰不說咱們吃日本飯?據我瞧,李空山並不厲害,他是狗仗人勢,借著日本人的勢力才敢欺侮咱們。咱們吃了虧,也是因為咱們想從日本人手裡得點好處。跟老虎討交情的,早晚是喂了老虎!」

  大赤包冷笑起來。聲音並不高,而十分有勁兒的說:「嘔!你想教訓我,是不是?你先等一等!我的心對得起老天爺!我的操心受累全是為了你們這一群沒有用的吃貨!教訓我?真透著奇怪!沒有我,你們連狗屎也吃不上!」

  高第的短鼻子上出了汗,兩隻手交插在一塊來回的絞。「媽,你看祁瑞宣,他也養活著一大家子人,可是一點也不……」她舐了舐厚嘴唇,沒敢把壞字眼說出來,怕媽媽更生氣。「看人家李四爺,孫七,小崔,不是都還沒餓死嗎?咱們何必單那麼著急,非巴結……不可呢?」

  大赤包又笑了一聲:「得啦,你別招我生氣,行不行?行不行!你懂得什麼?」

  正在這個時節,曉荷,滿臉的笑容,用小碎步兒跑進來。象蜂兒嗅准了一朵花似的,他一直奔了大赤包去。離她有兩步遠,他立住,先把笑意和殷勤放射到她的眼裡,而後甜美的說:「所長!二姑娘回來了!」

  曉荷剛說完,招弟就輕巧的,臉上似乎不知怎樣表情才好,而又沒有一點顯然的慚愧或懼怕的神氣,走進來。她的頂美的眼睛由高第看到媽媽,而後看了看房脊。她的眼很亮,可是並不完全鎮定,浮動著一些隨時可以變動的光兒。先輕快的咽了一點唾沫,她才勇敢的,微笑著,叫了一聲「媽!」大赤包沒出聲。

  桐芳也走進來,只看了高第一眼,便到自己的小屋裡去。「姐!」招弟假裝很活潑的過去拉住高第的手,而後咯咯的笑起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笑的什麼。

  曉荷看看女兒,看看太太,臉上滿布著慈祥與愉快,嘴中低聲念道:「一切不成問題!都有辦法!都有辦法!」「那個畜生呢?」大赤包問曉荷。

  「畜生?」曉荷想了一下才明白過來:「一切都不成問題!所長,先洗洗臉去吧!」

  招弟放開姐姐的手,仰著臉,三步並成兩步的,跑進自己屋中去。

  大赤包還沒老到屋門口,高亦陀就也來到。有事沒事的,他總是在十二點與下午六點左右,假若不能再早一點的話,來看朋友,好吃人家的飯。趕了兩步,他攙著大赤包上臺階,倒好象她是七八十歲的人似的。

  大赤包剛剛漱口,祁瑞豐也來到。剛一進屋門,他便向大家道喜。道完喜,他發表了他的說與不說都沒關係的意見:「這太好了!太好了!事情應當這樣!應當這樣!冠家李家的聯姻,簡直是劃時代的一個,一個,」他想不出來到底應當說一個什麼才對,而把話轉到更實際一些的問題上去:「冠大哥!我們什麼時候吃喜酒呢?這回你可非露一手兒不行呀!酒是酒,菜是菜,一點也不能含糊。我去邀大家,單說鮮花花籃,起碼得弄四十對來!還有,咱們得教李科長約些個日本人來助威,因為這是劃時代的一個,一個……」他還是想不出一個什麼來,而覺得自己很文雅,會找字眼,雖然沒有找到。

  曉荷得到了靈感,板著臉,眼睛一眨一眨的,像是在想一句詩似的。「是的!是的!一定要請日本朋友們,這是表示中日親善的好機會!我看哪,」他的眼忽然一亮,象貓子忽然看到老鼠那樣,「乾脆請日本人給證婚,豈不更漂亮?」瑞豐連連的點頭:「難得大哥你想的出,那簡直是空前之舉!」

  曉荷笑了:「的確是空前!我冠某辦事,當然得有兩手驚人的!」

  「嫁妝呢?」瑞豐靠近了曉荷,極親密的說:「是不是教菊子來住在這兒,好多幫點忙?」

  「到時候,我一定去請她來,咱們這樣的交情,我決不鬧客氣!先謝謝你呀!」曉荷說完,輕巧的一轉身,正看見藍東陽進來。他趕緊迎過去:「怎麼!消息會傳得這麼快呢?」東陽自從升了官,架子一天比一天大。他的架子,不過,可不是趾高氣揚的那一種,而是把骨骼放鬆,仿佛隨時都可以被風吹散。他懶得走,懶得動,屁股老象在找凳子;及至坐下,他就象癱在了那裡,不願再起來。偶爾的要走幾步路,他的身子就很象剛學邁步的小兒,東倒一下,西倒一下的亂擺。他的臉上可不這麼鬆懈,眼睛老是左右開弓的扯動,牙老咬著,表示自己雖然升了官,而仍然有無限的恨意——恨自己沒有一步跳到最高處去,恨天下有那麼多的官兒,而不能由他全兼任過來。越恨,他就越覺得自己重要,所以他的嘴能不漱就不漱,能不張開就不張開,表示出不屑於與凡人交談,而口中的臭氣仿佛也很珍貴,不輕於吐出一口來。

  他沒回答曉荷的質問,而一直撲奔了沙發去,把自己扔在上面。對瑞豐,他根本沒理會。他恨瑞豐,因為瑞豐沒有給他運動上中學校長。

  在沙發上,扯動了半天他的眼睛,他忽然開了口:「是真的?」

  「什麼是真的?」曉荷笑著問。曉荷是一向注意彼此間的禮貌的,可是他並不因此而討厭東陽的沒規矩。凡是能作官的,在他看,就都可欽佩;所以,即使東陽是條驢,他也得笑臉相迎。

  「招弟!」東陽從黃牙板中擠出這兩個字。

  「那還能是假的嗎,我的老弟台!」曉荷哈哈的笑起來。

  東陽不再出聲,用力的啃手指甲。他恨李空山能得到美麗的招弟,而他自己落了空。他想起一共給招弟買過多少回花生米,哼,那些愛的投資會居然打了「水飄兒」!他的大指的指甲上出了血,他的臉緊縮得象個小幹核桃。恨,給了他靈感,他腦中很快的構成了一首詩:

  「死去吧,你!
  白吃了我的花生米,
  狗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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