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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三言兩語,把事情聽明白,他自告奮勇找招弟小姐去。

  曉荷也願意去,他是想去看看光景,假若招弟真的落在羅網裡,他應當馬上教李空山拜見老泰山,而且就手兒便提出條件,教李空山給他個拿乾薪不作事的官兒作。他以為自己若能借此機會得到一官半職,招弟的荒唐便實在可以變為增光耀祖的事了,反之,他若錯過了這個機會,他覺得就有點對不起自己,而且似乎還有點對不起日本人——日本人佔據住北平,他不是理當去效力麼?

  可是,大赤包不准他去。她還要把他留在家裡,好痛痛快快的罵他一頓。再說,高亦陀,在她看,是她的心腹,必定比曉荷更能把事情處理得妥當一些。她的脾氣與成見使她忘了詳加考慮,而只覺得能挾制丈夫才見本領。

  高亦院對曉荷軟不唧的笑了笑,象說相聲的下場時那麼輕快的走出去。

  大赤包罵了曉荷一百分鐘!

  亦陀曾經背著大赤包給李空山「約」過好幾次女人,他曉得李空山會見女人的地方。

  那是在西單牌樓附近的一家公寓裡。以前,這是一家專招待學生的,非常規矩的,公寓。公寓的主人是一對五十多歲的老夫婦,男的管賬,女的操廚,另用著一個四十多歲的女僕給收拾屋子,一個十四五歲的小男孩給沏茶灌水和跑跑腿兒。這裡,沒有熟人的介紹,絕對租不到房間;而用功的學生是以在這裡得到一個鋪位為榮的。老夫婦對待住客們幾乎象自己的兒女,他們不只到月頭收學生們的食宿費,而也關心著大家的健康與品行。學生們一致的稱呼他們老先生和老太太。學生們有了困難,交不上房租,只要說明了理由,老先生會歎著氣給他們墊錢,而且借給他們一些零花。因此,學生們在畢業之後,找到了事作,還和老夫婦是朋友,逢節過年往往送來一些禮物,酬謝他們從前的厚道。這是北平的一家公寓,住過這裡的學生們,無論來自山南海北,都因為這個公寓而更多愛北平一點。他們從這裡,正如同在瑞蚨祥綢緞莊買東西,和在小飯館裡吃飯,學到了一點人情與規矩。北平的本身仿佛就是個大的學校,它的訓育主任便是每個北平人所有的人情與禮貌。

  七七抗戰以後,永遠客滿的這一家公寓竟自空起來。大學都沒有開學,中學生很少住公寓的。老夫婦沒了辦法。他們不肯把公寓改成旅館,因為開旅館是「江湖」上的生意,而他們倆不過是老老實實的北平人。他們也關不了門,日本人不許任何生意報歇業。就正在這個當兒,李空山來到北平謀事。他第一喜愛這所公寓的地點——西單牌樓的交通方便,又是熱鬧的地方。第二,他喜歡這所公寓既乾淨,又便宜。他決定要三間房。為了生計,老夫婦點了頭。

  剛一搬進來,李空山便帶著一個女人,和兩三個男人。他們打了一夜的牌。老夫婦過來勸阻,李空山瞪了眼。老夫婦說怕巡警來抄賭,李空山命令帶來的女人把大門開開,教老夫婦看看巡警敢進來不敢。半惱半笑的,李空山告訴老夫婦:「你們知道不知道現在是另一朝代了?日本人喜歡咱們吸煙打牌!」說完,他命令「老先生」去找煙燈。老先生拒絕了,李空山把椅子砸碎了兩張。他是「老」軍人,懂得怎樣欺侮老百姓。

  第二天,他又換了個女人。老夫婦由央告而掛了怒,無論如何,請他搬出去。李空山一語不發,堅決的不搬。老先生準備拚命:「老命不要了,我不能教你在這兒撒野!」李空山還是不動,仿佛在這裡生了根。

  最後,連那個女人也看不過去了,她說了話:「李大爺,你有的是錢,哪裡找不到房住,何苦跟這個老頭子為難呢?」李空山賣了個面子,對女人說:「你說的對,小寶貝!」然後,他提出了條件,教老夫婦賠償五十元的搬家費。老夫婦承認了條件,給了錢,在李空山走後,給他燒了一股高香。李空山把五十元全塞給了那個女人:「得啦,白住了兩天房,白玩了女人,這個買賣作得不錯!」他笑了半天,覺得自己非常的漂亮,幽默。

  在李空山作了特高科的科長以後,他的第一件「德政」便是強佔那所公寓的三間房。他自己沒有去,而派了四名腰裡帶著槍的「幹員」去告訴公寓的主人:「李科長——就是曾經被你攆出去的那位先生,要他原來住過的那三間房!」他再三再四的囑咐「幹員」們,務必把這句話照原樣說清楚,因為他覺得這句話裡含有報復的意思。他只會記著小仇小怨,對小仇小怨,他永遠想著報復。為了報復小仇小怨,他不惜認敵作父。借著敵人的威風,去欺侮一對無辜的老夫婦,是使他高興與得意的事。

  公寓的老夫婦看到四隻手槍,只好含著淚點了頭。他們是北平人,遇到淩辱與委屈,他們會責備自己「得罪了人」,或是歎息自己的運氣不佳。他們既忍受日本人的欺壓,也怕日本人的爪牙的手槍。

  李空山並不住在這裡,而只在高興玩玩女人,或玩玩牌的時候,才想起這個「別墅」來。每來一次,他必定命令老夫婦給三間屋裡添置一點東西與器具;在發令之前,他老教他們看看手槍。因此,這三間屋子收拾得越來越體面,在他高興的時候,他會告訴「老先生」:「你看,我住你的房間好不好?器具越來越多,這不是『進步』麼?」趕到「老先生」問他添置東西的費用的時候,他也許瞪眼,也許拍著腰間的手槍說:「我是給日本人作事的,要錢,跟日本人去要!我想,你也許沒有那麼大的膽子吧?」「老先生」不敢再問,而悟出來一點道理,偷偷的告訴了太太:「認命吧,誰教咱們打不出日本人去呢?」

  高亦陀的心裡沒有一天忘記了怎樣利用機會打倒大赤包,然後取而代之。因此,他對李空山特別的討好。他曉得李空山好色,所以他心中把李空山與女人拴了一個結。大赤包派他去「製造」暗娼,他便一方面去工作,一方面向李空山獻媚:「李科長,又有個新計劃,不知尊意如何?每逢有新下海的暗門子,我先把她帶到這裡來,由科長給施行洗禮,怎樣?」

  李空山不明白什麼叫「洗禮」,可是高亦陀輕輕挽了挽袖口,又擠了擠眼睛,李空山便恍然大悟了,他笑得閉不上了嘴。好容易停住笑,他問:「你給我盡心,拿什麼報答你呢?是不是我得供給你點煙土?」

  高亦陀輕快的躲開,一勁兒擺手:「什麼報酬不報酬呢?憑你的地位,別人巴結也巴結不上啊,我順手兒能辦的事,敢提報酬?科長你要這麼客氣,我可就不敢再來了!」

  這一套恭維使李空山幾乎忘了自己的姓氏,拍著高亦陀的肩頭直喊「老弟!」於是,高亦陀開始往「別墅」運送女人。

  高亦陀算計得很正確:假若招弟真的落了圈套,她必定是在公寓裡。

  他猜對了。在他來到公寓以前,李空山已經和招弟在那裡玩耍了三個鐘頭。

  招弟,穿著空山給她的夾袍和最高的高跟鞋,好象身量忽然的長高了許多。挺著她的小白脖子,挺著她那還沒有長得十分成熟的胸口,她仿佛要把自己在幾點鐘裡變成個熟透了的小婦人。她的黑眼珠放著些浮動的光兒,東瞭一下西瞭一下的好似要表示出自己的大膽,而又有點不安。她的唇抹得特別的紅,特別的大,見棱見角的,像是要用它幫助自己的勇敢。她的頭髮燙成長長的卷兒,一部分垂在項上,每一擺動,那些長卷兒便微微刺弄她的小脖子,有點發癢。額上的那些發鬈梳得很高,她時時翻眼珠向上看,希望能看到它們;發高,鞋跟高,又加上挺著項與胸,她覺得自己是長成了人,應當有膽子作成人們所敢作的事。

  她忘了自己是多麼嬌小秀氣。她忘了以前所有的一點生活的理想。她忘了從前的男朋友們。她忘了國恥。假若在北平淪陷之後,她能常常和祁瑞全在一處,憑她的聰明與熱氣,她一定會因反抗父母而表示出一點愛國的真心來。可是,瑞全走了。她只看到了妓女與父母所作的卑賤無聊的事。她的心被享受與淫蕩包圍住。慢慢的,她忘了一切,而只覺得把握住眼前的快樂是最實際最直截了當的。衝動代替了理想,她願意一下子把自己變成比她媽媽更漂亮,更摩登,也更會享受的女人。假若能作到這個,她想,她便是個最勇敢的女郎,即使天塌下來也不會砸住她,更不用提什麼亡國不亡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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