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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她並不喜愛李空山,也不想嫁給他。她只覺得空山怪好玩。她忘了以前的一切,對將來也沒作任何打算。她的家教是荒淫,所以她也只能想到今天有酒今天醉。在她心的深處,還有一點點光亮,那光亮給她照出,象電影場打「玻片」似的,一些警戒的字句。可是,整個的北平都在烏七八糟中,她所知道的「能人」們,都閉著眼瞎混——他們與她們都只顧了嘴與其他的肉體上的享受,她何必獨自往相反的方向走呢。她看見了那些警戒的語言,而只一撇嘴。她甚至於告訴自己:在日本人手下找生活,只有鬼混。這樣勸告了自己,她覺得一切都平安無事了,而在日本人手下活著也頗有點好處與方便。

  沒有反抗精神的自然會墮落。

  見了李空山,李空山沒等她說什麼便「打道」公寓。她知道自己是往井裡落呢,她的高跟鞋的後跟好象踩著一片薄冰。她有點害怕。可是,她不便示弱而逃走。她反倒把胸口挺得更高了一些。她的眼已看不清楚一切。而只那麼東一轉西一轉的動。她的嗓子裡發幹,時時的輕嗽一下。嗽完了,她感到無聊,於是就不著邊際的笑一笑。她的心跳動得很快,隨著心的跳動,她感到自己的身體直往上升,仿佛是要飄到空中去。她怕,可也更興奮。她的跳動得很快的心象要裂成兩半兒。她一會兒想往前闖去,一會兒想往後撤退,可是始終沒有任何動作。她不能動了,象一個青蛙被蛇吸住那樣。

  到了公寓,她清醒了一點。她想一溜煙似的跑出去。可是,她也有點疲乏,所以一步也沒動。再看看李空山,她覺得他非常的粗俗討厭。他身上的氣味很難聞。兩個便衣已經在院中放了哨。她假裝鎮定的用小鏡子照一照自己的臉,順口哼一句半句有聲電影的名曲。她以為這樣拿出摩登姑娘的大方自然,也許足以阻住李空山的襲擊。她又極珍貴自己了。

  可是,她終於得到她所要的。事後,她非常的後悔,她落了淚。李空山向來不管女人落淚不落淚。女人,落在他手裡,便應當象一團棉花,他要把它揉成什麼樣,便揉成什麼樣。他沒有溫柔,而且很自負自己的粗暴無情,他的得意的經驗之語是:「對女人別留情!砸折了她的腿,她才越發愛你!」高亦陀來到。

  §四十四

  見高亦陀來到,招弟開始往臉上拍粉,重新抹口紅,作出毫不在乎的樣子。在家中,她看慣了父母每逢丟了臉就故意裝出這種模樣。這樣一作戲,她心中反倒平定下來。她覺得既然已經冒了險,以後的事就隨它的便吧,用不著發愁,也用不著考慮什麼。她自自然然的對亦陀打了招呼,仿佛是告訴他:「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反正我一切都不在乎!」

  高亦陀的眼睛恰好足夠判斷這種事情的,一眼他便看明白事情的底蘊。他開始誇讚招弟的美貌與勇敢。他一字不提事情的正面,而只誠懇的扯閒話兒,在閒話之中,他可是教招弟知道:他是她的朋友,他會盡力幫她忙,假若她需要幫忙的話。他很愛說話,但是他留著神,不讓他的話說走了板眼。

  聽亦陀閒扯了半天,招弟更高興起來,也開始有說有笑,仿佛她從此就永遠和空山住在一處也無所不可了。真的,她還沒想出來她的第二步應當往哪裡走,可是表示出她的第一步並沒有走錯。不管李空山是什麼東西,反正今天她已被他佔有,那麼她要是馬上就想和他斷絕關係,豈不反倒有點太怕事與太無情麼?好吧,歹吧,她須不動聲色的應付一切。假若事情真不大順利,她也還有最後的一招,她須象她媽媽似的作個女光棍。她又用小鏡子照了照自己,她的臉,眼,鼻子,嘴,是那麼美好,她覺得就憑這點美麗,她是絕對不會遇到什麼災難和不幸的。

  看和招弟閒談的時間已經夠了,亦陀使了個眼神,把李空山領到另一間屋裡去。一進門,他便扯天扯地的作了三個大揖,給空山道喜。

  空山並沒覺得有什麼可喜,因為女人都是女人,都差不多;他在招弟身上並沒找到什麼特殊的地方來。他只說了聲:「麻煩得很!」

  「麻煩?怎麼?」高亦陀很誠懇的問。

  「她不是混事的,多少有點麻煩!」空山把自己扔在一個大椅子上,顯著疲乏厭倦,而需要一點安慰似的。「科長!」高亦陀的瘦臉上顯出嚴肅的神氣:「你不是很想娶個摩登太太嗎?那是對的!就憑科長你的地位身分,掌著生殺之權,是該有一位正式的太太的!招弟姑娘呢,又是那麼漂亮年輕,多少人費了九牛二虎的力量都弄不到手,而今居然肥豬拱門落在你手裡,還不該請朋友們痛痛快快的吃回喜酒?」

  亦陀這一番話招出空山不少的笑容來,可是他還一勁兒的說:「麻煩!麻煩!」他幾乎已經不知道「麻煩」是指著什麼說的,而只是說順了嘴兒,沒法改動字眼。同時,老重複這兩個字也顯著自己很堅決,象個軍人的樣子,雖然他不曉得為什麼要堅決。

  亦陀見科長有了笑容,趕緊湊過去,把嘴放在空山的耳朵上,問:「是真正的處女吧?」

  空山的大身子象巨蛇似的扭了扭,用肘打了亦陀的肋部一下:「你!你!」而後,抿著嘴笑了一下,又說了聲:「你!」「就憑這一招,科長,還值不得請客嗎?」高亦陀又挽了挽袖口,臉上笑得直往下落煙灰。

  「麻煩!」李空山的腦子裡仍然沒出現新的字樣。「不麻煩!」亦陀忽然鄭重起來。「一點都不麻煩!你通知冠家,不論大赤包怎麼霸道,她也不敢惹你!」

  「當然!」空山懶不唧的,又相當得意的,點了點頭。「然後,由你們兩家出帖請客,一切都交給曉荷去辦,咱們坐享其成。好在曉荷專愛辦這種事,也會辦這種事。咱們先向冠家要賠嫁。我告訴你,科長,大赤包由你的提拔,已經賺了不少的鈔票,也該教她吐出一點兒來了!把嫁妝交涉好,然後到了吉期,我去管賬。結帳的時候,我把什麼喜聯喜幛的全交給冠家,把現金全給你拿來。大赤包敢說平分的話,咱們亮手槍教她看看就是了。我想,這是一筆相當可觀的收入,而且科長你也應當這麼作一次了。請原諒我的直言無隱,要是別人當了這麼多日子的科長,早就不知道打過多少次秋風啦。科長你太老實,老有點不好意思。你可就吃了虧。這回呢,你是千真萬確的娶太太,難道還不給大家一個機會,教大家孝敬你老一點現款嗎?」

  聽完這一片良言,李空山心裡癢了一陣,可是依然只說出:「麻煩!麻煩!」

  「一點不麻煩!」亦陀的話越來越有力,可是聲音也越低。聲音低而有力,才足以表示親密,而且有點魔力。「你把事情都交給我,先派我作大媒好了。這裡只有個大赤包不好鬥,不過,咱們說句閒話,她能辦的,我,不才,也能辦。她要是敢鬧刺兒,你把她的所長幹掉就是了。咱們只是閒扯,比方說,科長你要是願意抬舉我,我一定不會跟你三七成分賬,我是能孝敬你多少,就拿出多少,我決不能象大赤包那麼忘恩負義!這可都是閒篇兒,科長你可別以為我要頂大赤包;她是我的上司,我對她也不能忘恩負義!話往回說,你把事情全交給我好了,我一定會辦得使你滿意!」

  「麻煩!」李空山很喜歡亦陀的話,可是為表示自己有思想,所以不便立刻完全同意別人的策略——愚人之所以為愚人,就是因為他以為自己很有思想。

  「還有什麼麻煩呀?我一個人的爺爺!」高亦陀半急半笑的說。

  「有了家,」李空山很嚴肅的提出理由來,「就不自由了!」高亦陀低聲的笑了一陣。「我的科長,家就能拴住咱們了嗎?別的我不知道,我到過日本。」

  空山插了話:「到過日本,你?」

  「去過幾天!」亦陀謙恭而又自傲的說:「我知道日本人的辦法。日本男人把野娘們帶到家來過夜,他的太太得給鋪床疊被的伺候著。這個辦法對!她,」亦陀的鼻子向旁邊的屋子一指,「她是摩登小姐,也許愛吃醋;可是,你只須教訓她兩回,她就得乖乖的聽話。砸她,擰她,咬她,都是好的教訓。教訓完了,給她買件衣料什麼的,她就破涕為笑了!這樣,她既不妨礙你的自由,你又可以在大宴會或招待日本人的時候,有個漂亮太太一同出席,夠多麼好!沒有麻煩!沒有一點麻煩!況且,說句醜話,在真把她玩膩了的時候,你滿可以把她送給日本朋友啊!告訴你,科長,有日本人占住北平,咱們實在有一切的便利!」

  空山笑了。他同意亦陀的最後一項辦法——把招弟送給日本人,假如她太不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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