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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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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告訴你!」 「那,我也有我的辦法!反正我不能嫁給李空山,也不能嫁給藍東陽!我願意要誰,才嫁給誰!」高第把臉揚起來,表示出她的堅決。是的,她確是說了實話。假使她不明白任何其他的事,她可是知道婚姻自由。自由結婚成了她的一種信仰。她並說不出為什麼婚姻應當自由,她只是看見了別人那麼作,所以她也須那麼作。她在生命上,沒有任何足以自傲的地方,而時代強迫著她作個摩登小姐。怎樣才算摩登?自由結婚!只要她結了婚,她好象就把生命在世界上拴牢,這,她與老年間的婦女並沒有什麼差別。 可是,她必須要和老婦女們有個差別。怎樣顯出差別?她要結婚,可是上面必須加上「自由」!結婚後怎樣?她沒有過問。憑她的學識與本事,結婚後她也許挨餓,也許生了娃娃而弄得稀屎糊在娃娃的腦門上。這些,她都沒有想過。她只需要一段浪漫的生活,由戀愛而結婚。有了這麼一段經歷,她便成了摩登小姐,而後墮入地獄裡去也沒關係!她是新時代的人,她須有新時代的迷信,而且管迷信叫作信仰。她沒有立足於新時代的條件,而坐享其成的要吃新時代的果實。歷史給了她自由的機會,可是她的迷信教歷史落了空。 桐芳半天沒有出聲。 高第又重了一句:「我願意要誰才嫁給誰!」 「可是,你鬥得過家裡的人嗎?你吃著家裡,喝著家裡,你就得聽他們的話!」桐芳的聲音很低,而說得很懇切。「你知道,高第,我以後幫不了你的忙了,我有我的事!我要是你,我就跺腳一走!在我們東北,多少女人都幫著男人打日本鬼子。你為什麼不去那麼辦?你走,你才能自由!你信不信?」 「你到底要幹什麼呢?怎麼不幫忙我了呢?」 桐芳輕輕的搖了搖頭,閉緊了嘴。 待了半天,桐芳摘下一個小戒指來,遞到高第的手裡,而後用雙手握住高第的手:「高第!從今以後,在家裡咱們彼此不必再說話。他們都知道咱倆是好朋友,咱們老在一塊兒招他們的疑心。以後,我不再理你,他們也許因為咱倆不相好了,能多留我幾天。這個戒指你留著作個紀念吧!」高第害了怕。「你,你是不是想自殺呢?」 桐芳慘笑了一下:「我才不自殺!」 「那你到底……」 「日後你就明白了,先不告訴你!」桐芳立起來,伸了伸腰;就手兒揪住一根柳條。高第也立了起來:「那麼,我還是沒有辦法呀!」 「話已經說過了,你有膽子就有出頭之日;什麼都捨不得,就什麼也作不成!」 回到家中,太陽已經快落下去。 招弟還沒有回來。 大赤包很想不動聲色,可是沒能成功。她本來極相信自己與招弟的聰明,總以為什麼人都會吃虧,而她與她的女兒是絕對不會的。可是,天已經快黑了,而女兒還沒有回來,又是個無能否認的事實。再說,她並不是不曉得李空山的厲害。她咬上了牙。這時候,她幾乎真象個「母親」了,幾乎要責備自己不該把女兒送到虎口裡去。可是,責備自己便是失去自信,而她向來是一步一個腳印兒的女光棍;光棍是絕對不能下「罪己詔」的!不,她自己沒有過錯,招弟也沒有過錯;只是李空山那小子可惡!她須設法懲治李空山! 她開始在院中慢慢的走遛兒,一邊兒走一邊兒思索對付李空山的方法。她一時想不出什麼方法來,因為她明知道空山不是好惹的。假若,她想,方法想得不好,而自己「賠了夫人又折兵」那才丟透了臉!這樣一想,她馬上發了怒。她幹嗽了一兩聲,一股熱氣由腹部往上沖,一直沖到胸口,使她的胸中發辣。這股熱氣雖然一勁兒向上沖,可是她的皮膚上反倒覺得有點冷,她輕顫起來。一層小雞皮疙疸蓋住了她滿臉的雀斑。她不能再想什麼了。只有一個觀念象蟲兒似的鑽動她的心——她丟了人! 作了一輩子女光棍,現在她丟了人!她不能忍受!算了,什麼也無須想了,她去和李空山拚命吧!她握緊了拳,抹著蔻丹的指甲把手心都摳得有點疼。是的,什麼也不用再說,拚命去是唯一的好辦法。曉荷死了有什麼關係呢?高第,她永遠沒喜愛過高第;假若高第隨便的吃了大虧,也沒多大關係呀。桐芳,哼,桐芳理應下窯子;桐芳越丟人才越好!一家人中,她只愛招弟。招弟是她的心上的肉,眼前的一朵鮮花。而且,這朵鮮花絕不是為李空山預備著的!假若招弟而是和一位高貴的人發生了什麼關係,也就沒有什麼說不通的地方;不幸,單單是李空山搶去招弟,她沒法咽下這口氣!李空山不過是個科長啊! 她喊人給她拿一件馬甲來。披上了馬甲,她想馬上出去找李空山,和他講理,和他廝打,和他拚命!但是,她的腳卻沒往院外走。她曉得李空山是不拿婦女當作婦女對待的人;她若打他,他必還手,而且他會喝令許多巡警來幫助他。她去「聲討」,就必吃更大的虧,丟更多的臉。她是女光棍,而他恰好是無賴子。 曉荷早已看出太太的不安,可是始終沒敢哼一聲。他知道太太是善於遷怒的人,他一開口,也許就把一堆狗屎弄到自己的頭上來。 再說,他似乎還有點幸災樂禍。大赤包,李空山都作了官,而他自己還沒有事作,他樂得的看看兩個官兒象兩條凶狗似的惡戰一場。他幾乎沒有關切女兒的現在與將來。在他看,女兒若真落在李空山手裡呢,也好。反之,經過大赤包的一番爭鬥而把招弟救了出來呢,也好。他非常的冷靜。丟失了女兒和丟失了國家,他都能冷靜的去承認事實,而不便動什麼感情。 天上已佈滿了秋星,天河很低很亮。大赤包依然沒能決定是否出去找空山和招弟。這激起她的怒氣。她向來是急性子,要幹什麼便馬上去幹。現在,她的心與腳不能一致,她沒法不發氣。她找到曉荷作發氣的目標。進到屋中,她象一大堆放過血的,沒有力量的,牛肉似的,把自己扔在沙發上。她的眼盯住曉荷。 曉荷知道風暴快來到,趕緊板起臉來,皺起點眉頭,裝出他也很關切招弟的樣子。他的心裡可是正在想:有朝一日,我須登臺彩唱一回,比如說唱一齣《九更天》或《王佐斷臂》;我很會作戲! 他剛剛想好自己掛上髯口,穿上行頭,應該是多麼漂亮,大赤包的雷已經響了。 「我說你就會裝傻充楞呀!招弟不是我由娘家帶來的,她是你們冠家的姑娘,你難道就不著一點急?」 「我很著急!」曉荷哭喪著臉說。「不過,招弟不是常常獨自出去,回來的很晚嗎?」 「今天跟往常不一樣!她是去看……」她不敢往下說了,而啐了一大口唾沫。 「我並沒教她去!」曉荷反攻了一句。即使招弟真丟了人,在他想,也都是大赤包的過錯,而過錯有了歸處,那丟人的事仿佛就可以變成無關緊要了。 大赤包順手抄起一個茶杯,極快的出了手。嘩啦!連杯子帶窗戶上的一塊玻璃全碎了。她沒預計到茶杯會碰到玻璃上,可是及至玻璃被擊碎,她反倒有點高興,因為玻璃的聲音是那麼大,頗足以助她的聲勢。隨著這響聲,她放開了嗓子:「你是什麼東西!我一天到晚打內打外的操心,你坐在家裡橫草不動,豎草不拿!你長著心肺沒有?」 高亦陀在屋中抽了幾口煙,忍了一個盹兒。玻璃的聲音把他驚醒。醒了,他可是不會馬上立起來。煙毒使他變成懶骨頭。他懶懶的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然後對著小磁壺的嘴咂了兩口茶,這才慢慢的坐起來。坐了一小會兒,他才輕挑軟簾扭了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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