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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大赤包更實際一些:「管他是什麼臉呢,處長才是十成十的真貨,我看哪,哼!」她看了高第一眼。等到只剩了她與曉荷在屋裡的時候,她告訴他:「我想還是把高第給東陽吧。處長總比科長大多了!」

  「是的!是的!所長所見甚是!你跟高第說去!這孩子,總是彆彆扭扭的,不聽話!」

  「我有主意!你甭管!」

  其實,大赤包並沒有什麼高明的主意。她心裡也知道高第確是有點不聽話。

  高第的不聽話已不止一天。她始終不肯聽從著媽媽去「拴」住李空山。李空山每次來到,除了和大赤包算賬,(大赤包由包庇暗娼來的錢,是要和李空山三七分賬的,)便一直到高第屋裡去,不管高第穿著長衣沒穿,還是正在床上睡覺。他儼然以高第的丈夫自居。進到屋中,他便一歪身倒在床上。高興呢,他便閒扯幾句;不高興,他便一語不發,而直著兩眼盯著她。他逛慣了窯子,娶慣了妓女;他以為一切婦女都和窯姐兒差不多。

  高第不能忍受這個。她向媽媽抗議。大赤包理直氣壯的教訓女兒:「你簡直的是胡塗!你想想看,是不是由他的幫忙,我才得到了所長?自然嘍,我有作所長的本事與資格;可是,咱們也不能忘恩負義,硬說不欠他一點兒情!由你自己說,你既長得並不象天仙似的,他又作著科長,我看不出這件婚事有什麼不配合的地方。你要睜開眼看看事情,別閉著眼作夢!再說,他和我三七分賬,我受了累,他白拿錢,我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你要是明理,就該牢籠住他;你要是嫁給他,難道他還好意思跟老丈母娘三七分賬嗎?你要知道,我一個人掙錢,可是給你們大家花;我的錢並沒都穿在我自己的肋條骨上!」

  抗議沒有用,高第自然的更和桐芳親近了。可是,這適足以引起媽媽對桐芳增多惡感,而想馬上把桐芳趕到妓院裡去。為幫忙桐芳,高第不敢多和桐芳在一塊。她只好在李空山躺到她的床上的時候,氣呼呼的拿起小傘與小皮包走出去,一走就是一天。她會到北海的山石上,或公園的古柏下,呆呆的坐著;到太寂寞了的時節,她會到曉荷常常去的通善社或崇善社去和那些有錢的,有閑的,想用最小的投資而獲得永生的善男善女們鬼混半天。

  高第這樣躲開,大赤包只好派招弟去敷衍李空山。她不肯輕易放手招弟,可是事實逼迫著她非這樣作不可。她絕對不敢得罪李空山。惹惱了李空山,便是砸了她的飯鍋。

  招弟,自從媽媽作了所長,天天和妓女們在一塊兒說說笑笑,已經失去了她的天真與少女之美。她的本質本來不壞。在從前,她的最浪漫的夢也不過和小女學生們的一樣——小說與電影是她的夢的資料。她喜歡打扮,願意有男朋友,可是這都不過是一些小小的,哀而不傷的,青春的遊戲。她還沒想到過男女的問題和男女間彼此的關係與需要。她只覺得按照小說與電影裡的辦法去調動自己頗好玩——只是好玩,沒有別的。現在,她天天看見妓女。她忽然的長成了人。她從妓女們身上看到了肉體,那無須去想像,而一眼便看清楚的肉體。她不再作浪漫的夢,而要去試一試那大膽的一下子跳進泥塘的行動——象肥豬那樣似的享受泥塘的污濁。

  真的,她的服裝與頭髮臉面的修飾都還是摩登的,沒有受娼妓們的影響。可是,在面部的表情上,與言語上,她卻有了很大的變動。她會老氣橫秋的,學著妓女們的口調,說出足以一下子就跳入泥淖的髒字,而嬉皮笑臉的滿意自己的大膽,咂摸著髒字裡所藏蘊著的意味。她所受的那一點學校教育不夠教她分辨是非善惡的,她只有一點直覺,而不會思想。這一點少女的直覺,一般的說,是以嬌羞與小心為保險箱的。及至保險箱打開了,不再鎖上,她便只顧了去探索一種什麼更直接的,更痛快的,更原始的,愉快,而把害羞與小心一齊扔出去,象摔出一個臭雞蛋那麼痛快。她不再運用那點直覺,而故意的睜著眼往泥裡走。她的青春好象忽然被一陣狂風刮走,風過去,剩下一個可以與妓女為伍的小婦人。她接受了媽媽的命令,去敷衍李空山。

  李空山看女人是一眼便看到她們的最私秘的地方去的。在這一點上,他很象日本人。見招弟來招待他,他馬上拉住她的手,緊跟著就吻了她,摸她的身上。這一套,他本來久想施之于高第的,可是高第「不聽話」。現在,他對比高第更美更年輕的招弟用上了這一套,他馬上興奮起來,急忙到綢緞莊給她買了三身衣料。

  大赤包看到衣料,心裡顫了一下。招弟是她的寶貝,不能隨便就被李空山挖了去。可是,綢緞到底是綢緞,綢緞會替李空山說好話。她不能教招弟謝絕。同時,她相信招弟是聰明絕頂的,一定不會輕易的吃了虧。所以,她不便表示什麼。

  招弟並不喜歡空山。她也根本沒有想到什麼婚姻問題。她只是要冒險,嘗一嘗那種最有刺激性的滋味,別人沒敢,李空山敢,對她動手,那麼也就無所不可。她看見不止一次,曉荷偷偷的吻那些妓女。現在,她自己大膽一點,大概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過錯與惡果。

  武漢陷落,日本人要加緊的肅清北平的反動分子,實行清查戶口,大批的捉人。李空山忙起來。他不大有工夫再來到高第的床上躺一躺。他並不忠心于日本主子,而是為他自己弄錢。他隨便的捕人,捕得極多,而後再依次的商議價錢,肯拿錢的便可以被釋放;沒錢的,不管有罪無罪,便喪掉生命。在殺戮無辜的人的時候,他的膽子幾乎與動手摸女人是一邊兒大的。

  大赤包見李空山好幾天沒來,很不放心。是不是女兒們得罪了他呢?她派招弟去找他:「告訴你,招弟,乖乖!去看看他!你就說:武漢完了事,大家都在這裡吃酒;沒有他,大家都怪不高興的!請他千萬抓工夫來一趟,大家熱鬧一天!穿上他送給你的衣裳!聽見沒有?」

  把招弟打發走,她把高第叫過來。她皺上點眉頭,像是很疲乏了的,低聲的說:「高第,媽媽跟你說兩句話。我看出來,你不大喜歡李空山,我也不再勉強你!」她看著女兒,看了好大一會兒,仿佛是視察女兒領會了媽媽的大仁大義沒有。「現在藍東陽作了處長,我想總該合了你的意吧?他不大好乾淨,可是那都因為他沒有結婚,他若是有個太太招呼著他,他必定不能再那麼邋遢了。說真的,他要是好好的打扮打扮,還不能不算怪漂亮的呢!況且,他又年輕,又有本事;現在已經是處長,焉知道不作到督辦什麼的呢!好孩子,你聽媽媽的話!媽媽還能安心害了你嗎?你的歲數已經不小了,別老教媽媽懸著心哪!媽媽一個人打裡打外,還不夠我操心的?好孩子,你跟他交交朋友!你的婚事要是成了功,不是咱們一家子都跟著受用嗎?」說完這一套,她輕輕的用拳頭捶著胸口。

  高第沒有表示什麼。她討厭東陽不亞于討厭李空山。就是必不得已而接受東陽,她也得先和桐芳商議商議;遇到大事,她自己老拿不定主意。

  乘著大赤包沒在家,高第和桐芳在西直門外的河邊上,一邊慢慢的走,一邊談心。河僅僅離城門有一裡來地,可是河岸上極清靜,連個走路的人也沒有。岸上的老柳樹已把葉子落淨。在秋陽中微擺著長長的柳枝。河南邊的蓮塘只剩了些乾枯到能發出輕響的荷葉,塘中心靜靜的立著一隻白鷺。魚塘裡水還不少,河身可是已經很淺,只有一股清水慢慢的在河心流動,衝動著一穗穗的長而深綠的水藻。河坡還是濕潤的,這裡那裡偶爾有個半露在泥外的田螺,也沒有小孩們來挖它們。秋給北平的城郊帶來蕭瑟,使它變成觸目都是秋色,一點也不象一個大都市的外圍了。

  走了一會兒。她們倆選了一棵最大的老柳,坐在它的露在地面上的根兒上。回頭,她們可以看到高亮橋,橋上老不斷的有車馬來往,因此,她們不敢多回頭;她們願意暫時忘了她們是被圈在大籠子——北平——的人,而在這裡自由的吸點帶著地土與溪流的香味的空氣。

  「我又不想走了!」桐芳皺著眉,吸著一根香煙;說完這一句,她看著慢慢消散的煙。

  「你不想走啦?」高第好象松了一口氣似的問。「那好極啦!你要走了,剩下我一個人,我簡直一點辦法也沒有!」

  桐芳眯著眼看由鼻孔出來的煙,臉上微微有點笑意,仿佛是享受著高第的對她的信任。

  「可是,」高第的短鼻子上縱起一些小褶子,「媽媽真趕出你去呢?教你到……」

  桐芳把半截煙摔在地上,用鞋跟兒碾碎,撇了撇小嘴:「我等著她的!我已經想好了辦法,我不怕她!你看,我早就想逃走,可是你不肯陪著我。我一想,鬥大的字我才認識不到一石,我幹什麼去呢?不錯,我會唱點玩藝兒;可是,逃出去再唱玩藝兒,我算怎麼一回事呢?你要是同我一道走,那就不同了;你起碼能寫點算點,大小能找個事作;你作事,我願意刷傢伙洗碗的作你的老媽子;我敢保,咱們倆必定過得很不錯!可是,你不肯走;我一個人出去沒辦法!」「我捨不得北平,也捨不得家!」高第很老實的說了實話。桐芳笑了笑。「北平教日本人占著,家裡教你嫁給劊子手,你還都捨不得!你忘了,忘了摔死一車日本兵的仲石,忘了說你是個好姑娘的錢先生!」

  高第把雙手摟在磕膝上,楞起來。楞了半天,她低聲的說:「你不是也不想走啦?」

  桐芳一揚頭,把一縷頭髮摔到後邊去:「不用管我,我有我的辦法!」

  「什麼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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