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


  「陳先生!你吸上了煙?」瑞宣的鼻子上也出了汗。野求把臉用雙手遮住,半天沒動彈。

  「野求先生!」瑞宣極誠懇的說:「不能這麼毀壞自己呀!」野求慢慢的把手放下去,仍舊低著頭,說:「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管不住自己!姐丈告訴過我:去賣花生瓜子,也比給日本人作事強。可是,咱們這穿慣了大褂的人,是寧可把國恥教大褂遮住,也不肯脫了大褂作小買賣去的!因此,我須麻醉自己。吸煙得多花錢,我就去兼事;事情越多,我的精神就越不夠,也就更多吸幾口煙。我現在是一天忙到晚,好象專為給自己找大煙錢。只有吸完一頓煙,我才能迷迷胡胡的忘了痛苦。忘了自己,忘了國恥,忘了一切!瑞宣兄,我完了!完了!」他慢慢的立起來。「走啦!萬一見到默吟,告訴他我痛苦,我吸煙,我完了!」他往外走。

  瑞宣傻子似的跟著他往外走。他有許多話要說,而一句也說不出來。

  二人極慢的,無語的,往外走。快走到街門,野求忽然站住了,回過頭來:「瑞宣兄!差點忘了,我還欠你五塊錢呢!」他的右手向大褂裡伸。

  「野求先生!咱們還過不著那五塊錢嗎?」瑞宣慘笑了一下。

  野求把手退回來:「咱們——好,我就依實啦!謝謝吧!」到了門口,野求向一號打了一眼:「現在有人住沒有?」「有!日本人!」

  「噢!」野求咽了一大口氣,而後向瑞宣一點頭,端著肩走去。

  瑞宣呆呆的看著他的後影,直到野求拐了彎。回到屋中,他老覺得野求還沒走,即使閉上眼,他也還看見野求的瘦臉;野求的形象好象貼在了他的心上!慢慢的,每一看到那張綠臉,他也就看到自己。除了自己還沒抽上大煙,他覺得自己並不比野求好到哪裡去——凡是留在北平的,都是自取滅亡!

  他坐下,無聊的拿起筆來,在紙上亂寫。寫完,他才看清「我們都是自取滅亡!」盯著這幾個字,他想把紙條放在信封裡,給野求寄了去。可是,剛想到這裡,他也想起默吟先生;隨手兒他把紙條兒揉成一個小團,扔在地上。默吟先生就不是自取滅亡的人。是的,錢詩人早晚是會再被捕,被殺掉。可是,在這死的時代,只有錢先生那樣的死才有作用。有良心而無膽氣的,象他和野求,不過只會自殺而已!

  §四十三

  廣州陷落。我軍自武漢後撤。

  北平的日本人又瘋了。勝利!勝利!勝利以後便是和平,而和平便是中國投降,割讓華北!北平的報紙上登出和平的條件:日本並不要廣州與武漢,而只要華北。

  漢奸們也都高了興,華北將永遠是日本人的,也就永遠是他們的了!

  可是,武漢的撤退,只是撤退;中國沒有投降!

  狂醉的日本人清醒過來以後,並沒找到和平。他們都感到頭疼。他們發動戰爭,他們也願極快的結束戰爭,好及早的享受兩天由勝利得來的幸福。可是,他們只發動了戰爭,而中國卻發動了不許他們享受勝利!他們失去了主動。他們只好加緊的利用漢奸,控制華北,用華北的資源,糧草,繼續作戰。

  瑞宣對武漢的撤退並沒有象在南京失守時那麼難過。在破箱子底上,他找出來一張不知誰藏的,和什麼時候藏的,大清一統地圖來。把這張老古董貼在牆上,他看到了重慶。在地圖上,正如在他心裡,重慶離他好象並不很遠。在從前,重慶不過是他記憶中的一個名詞,跟他永遠不會發生什麼關係。今天,重慶離他很近,而且有一種極親密的關係。他覺得只要重慶說「打」,北平就會顫動;只要重慶不斷的發出抗戰的呼聲,華北敵人的一切陰謀詭計就終必象水牌上浮記著的帳目似的,有朝一日必被抹去,抹得一乾二淨。看著地圖,他的牙咬得很緊。他必須在北平立穩,他的一思一念都須是重慶的迴響!他須在北平替重慶抬著頭走路,替全中國人表示出:中國人是不會投降的民族!

  在瑞宣這樣沉思的時候,冠家為慶祝武漢的撤退,夜以繼日的歡呼笑鬧。第一件使他們高興的是藍東陽又升了官。

  華北,在日本人看,是一把拿定了。所以,他們應一方面加緊的肅清反動分子,一方面把新民會的組織擴大,以便安撫民眾。日本人是左手持劍,右手拿著昭和糖,威脅與利誘,雙管齊下的。

  新民會改組。它將是宣傳部,社會部,黨部,與青年團合起來的一個總機關。它將設立幾處,每處有一個處長。它要作宣傳工作,要把工商界的各行都組織起來,要設立少年團與幼年團,要以作順民為宗旨發動仿佛象一個政黨似的工作。

  在這改組的時節,原來在會的職員都被日本人傳去,當面試驗,以便選拔出幾個處長和其他的重要職員。藍東陽的相貌首先引起試官的注意,他長得三分象人,七分倒象鬼。日本人覺得他的相貌是一種資格與保證——這樣的人,是地道的漢奸胎子,永遠忠於他的主人,而且最會欺壓良善。

  東陽的臉已足引起注意,恰好他的舉止與態度又是那麼卑賤得出眾,他得了宣傳處處長。當試官傳見他的時候,他的臉綠得和泡乏了的茶葉似的,他的往上吊著的眼珠吊上去,一直沒有回來,他的手與嘴唇都顫動著,他的喉中堵住一點痰。他還沒看見試官,便已鞠了三次最深的躬,因為角度太大,他幾乎失去身體的平衡,而栽了下去。當他走近了試官身前的時候,他感激得落了淚。試官受了感動,東陽得到了處長。

  頭一處給他預備酒席慶賀升官的當然是冠家。他接到了請帖,可是故意的遲到了一個半鐘頭。及來到冠家,他的架子是那麼大,連曉荷的善於詞令都沒能使他露一露黃牙。進門來,他便半坐半臥的倒在沙發上,一語不發。他的綠臉上好象搽上了一層油,綠得發光。人家張羅他的茶水,點心,他就那麼懶而驕傲的坐著,把頭窩在沙發的角兒上,連理也不理。人家讓他就位吃酒,他懶得往起立。讓了三四次,他才不得已的,象一條毛蟲似的,把自己擰咕到首座。屁股剛碰到椅子,他把雙肘都放在桌子上,好象要先打個盹兒的樣子。他的心裡差不多完全是空的,而只有「處長,處長」隨著心的跳動,輕輕的響。他不肯喝酒,不肯吃菜,表示出處長是見過世面的,不貪口腹。趕到酒菜的香味把他的饞涎招出來,他才猛孤丁的夾一大箸子菜,放在口裡,旁若無人的大嚼大咽。

  大赤包與冠曉荷交換了眼神,他們倆決定不住口的叫處長,象叫一個失了魂的孩子似的。他們認為作了處長,理當擺出架子;假若東陽不肯擺架子,他們還倒要失望呢。他們把處長從最低音叫到最高音,有時候二人同時叫,而一高一低,象二部合唱似的。

  任憑他們夫婦怎樣的叫,東陽始終不哼一聲。他是處長,他必須沉得住氣;大人物是不能隨便亂說話的。甜菜上來,東陽忽然的立起來,往外走,只說了聲:「還有事!」

  他走後,曉荷讚不絕口的誇獎他的相貌:「我由一認識他,就看出來藍處長的相貌不凡。你們注意沒有?他的臉雖然有點發綠,可是你們細看,就能看出下面卻有一層極潤的紫色兒,那叫朱砂臉,必定掌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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