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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長順並沒有走。他心中很納悶。三天過了,他在槐蔭下遇見了長順。長順仿佛是怪羞愧的只向他點了點頭就躲開了。他更納悶了。是不是長順被外婆給說服了呢?還是年輕膽子小,又後悔了呢?無論怎樣,他都不願責備長順。可是他也不能因長順的屈服或後悔而高興。

  第五天晚上,天有點要落雨的樣子。雲雖不厚,可是風很涼,所以大家都很早的進了屋子;否則吃過晚飯,大家必定坐在院中乘涼的。長順,仍然滿臉羞愧的,走進來。瑞宣有心眼,不敢開門見山的問長順什麼,怕長順難堪。長順可是仿佛來說心腹話,沒等瑞宣發問,就「招」了出來:「祁先生!」他的臉紅起來,眼睛看著自己的鼻子,語聲更嗚囔得厲害了。「我走不了!」

  瑞宣不敢笑,也不敢出聲,而只同情的嚴肅的點了點頭。「外婆有一點錢,」長順低聲的,嗚囔著鼻子說:「都是法幣。她老人家不肯放賬吃利,也不肯放在郵政局去。她自己拿著。只有錢在她自己手裡,她才放心!」

  「老人們都是那樣。」瑞宣說。

  長順看瑞宣明白老人們的心理,話來得更順利了一些:「我不知道她老人家有多少錢,她永遠沒告訴過我。」「對!老人家們的錢,沒有第二個人知道藏在哪裡,和有多少。」

  「這可就壞了事!」長順用袖口抹了一下鼻子。「前幾個月,日本人不是貼告示,教咱們把法幣都換成新票子嗎?我看見告示,就告訴了外婆。外婆好象沒有聽見。」

  「老人們當然不信任鬼子票兒!」

  「對!我也那麼想,所以就沒再催她換。我還想,大概外婆手裡有錢也不會很多,換不換的也許沒多大關係。後來,換錢的風聲越來越緊了,我才又催問了一聲。外婆告訴我:昨天她在門外買了一個鄉下人的五斤小米,那個人低聲的說,他要法幣。外婆的法幣就更不肯出手啦。前兩天,白巡長來巡邏,站在門口,和外婆瞎扯,外婆才知道換票子的日期已經過了,再花法幣就圈禁一年。外婆哭了一夜。她一共有一千元啊,都是一元的單張,新的,交通銀行的!她有一千!可是她一元也沒有了!丟了錢,她敢罵日本鬼子了,她口口聲聲要去和小鬼子拚命!外婆這麼一來,我可就走不了啦。那點錢是外婆的全份兒財產,也是她的棺材本兒。丟了那點錢,我們娘兒倆的三頓飯馬上成問題!你看怎麼辦呢?我不能再說走,我要一走,外婆非上吊不可!我得設法養活外婆,她把我拉扯這麼大,這該是我報恩的時候了!祁先生?」長順的眼角有兩顆很亮的淚珠,鼻子上出著汗,搓著手等瑞宣回答。

  瑞宣立了起來,在屋中慢慢的走。在長順的一片話裡,他看見了自己。家和孝道把他,和長順,拴在了小羊圈。國家在呼喚他們,可是他們只能裝聾。他准知道,年輕人不走,並救不活老人,或者還得與老人們同歸於盡。可是,他沒有跺腳一走的狠心,也不能勸長順狠心的出走,而教他的外婆上吊。他長歎了一聲,而後對長順說:「把那一千元交給熟識的山東人或山西人,他們帶走,帶到沒有淪陷的地方,一元還是一元。當然,他們不能一元當一元的換給你,可是吃點虧,總比都白扔了好。」「對!對!」長順已不再低著頭,而把眼盯住瑞宣的臉,好象瑞宣的每一句話都是福音似的。「我認識天福齋的楊掌櫃,他是山東人!行!他一定能幫這點忙!祁先生,我去幹什麼好呢?」

  瑞宣想不起什麼是長順的合適的營業。「想一想再說吧,長順!」

  「對!你替我想一想,我自己也想著!」長順把鼻子上的汗都擦去,立了起來。立了一會兒,他的聲音又放低:「祁先生,你不恥笑我不敢走吧?」

  瑞宣慘笑了一下。「咱們都是一路貨!」

  「什麼?」長順不明白瑞宣的意思。

  「沒關係!」瑞宣不願去解釋。「咱們明天見!勸外婆別著急!」

  長順走後,外邊落起小雨來。聽著雨聲,瑞宣一夜沒有睡熟。

  長順的事還沒能在瑞宣心裡消逝,陳野求忽然的來看他。

  野求的身上穿得相當的整齊,可是臉色比瑞宣所記得的更綠了。到屋裡坐下,他就定上了眼珠,薄嘴唇並得緊緊的。幾次他要說話,幾次都把嘴唇剛張開就又閉緊。瑞宣注意到,當野求伸手拿茶碗的時候,他的手是微顫著的。

  「近來還好吧?」瑞宣想慢慢的往外引野求的話。野求的眼開始轉動,微笑了一下:「這年月,不死就算平安!」說完,他又不出聲了。他仿佛是很願用他的聰明,說幾句漂亮的話,可是心中的慚愧與不安又不允許他隨便的說。他只好楞起來。楞了半天,他好象費了很大的力量似的,把使他心中羞愧與不安的話提出來:「瑞宣兄!你近來看見默吟沒有?」按道理說,他比瑞宣長一輩,可是他向來謙遜,所以客氣的叫「瑞宣兄」。「有好幾位朋友看見了他,我自己可沒有遇見過;我到處去找他,找不到!」

  舐了舐嘴唇,野求準備往外傾瀉他的話:「是的!是的!我也是那樣!有兩位畫畫兒的朋友都對我說,他們看見了他。」「在哪兒?」

  「在圖畫展覽會。他們展覽作品,默吟去參觀。瑞宣兄,你曉得我的姐丈自己也會畫?」

  瑞宣點了點頭。

  「可是,他並不是去看畫!他們告訴我,默吟慢條斯理的在展覽室繞了一圈,而後很客氣的把他們叫出來。他問他們:你們畫這些翎毛,花卉,和煙雲山水,為了什麼呢?你們畫這些,是為消遣嗎?當你們的真的山水都滿塗了血的時候,連你們的禽鳥和花草都被炮火打碎了的時候,你們還有心消遣?你們是為畫給日本人看嗎?噢!日本人打碎了你們的青出,打紅了你們的河水,你們還有臉來畫春花秋月,好教日本人看著舒服,教他們覺得即使把你們的城市田園都轟平,你們也還會用各種顏色粉飾太平!收起你們那些污辱藝術,輕蔑自己的東西吧!要畫,你們應當畫戰場上的血,和反抗侵略的英雄!說完,他深深的給他們鞠了一躬,囑咐他們想一想他的話,而後頭也沒回的走去。我的朋友不認識他,可是他們跟我一形容,我知道那必是默吟!」

  「你的兩位朋友對他有什麼批評呢?陳先生!」瑞宣很鄭重的問。

  「他們說他是半瘋子!」

  「半瘋子?難道他的話就沒有一點道理?」

  「他們!」野求趕緊笑了一下,好象代朋友們道歉似的。「他們當然沒說他的話是瘋話,不過,他們只會畫一筆劃,開個畫展好賣幾個錢,換點米麵吃,這不能算太大的過錯。同時,他們以為他要是老這麼到處亂說,遲早必教日本人捉去殺了!所以,所以……」

  「你想找到他,勸告他一下?」

  「我勸告他?」野求的眼珠又不動了,象死魚似的。他咬上了嘴唇,又楞起來。好大一會兒之後,他歎了口極長的氣,綠臉上隱隱的有些細汗珠。「瑞宣兄!你還不知道,他和我絕了交吧?」

  「絕交?」

  野求慢慢的點了好幾下頭。「我的心就是一間行刑的密室,那裡有一切的刑具,與施刑的方法。」他說出了他與默吟先生絕交的經過。「那可都是我的過錯!我沒臉再見他,因為我沒能遵照他的話而脫去用日本錢買的衣服,不給兒女們用日本錢買米麵吃。同時,我又知道給日本人作一天的事,作一件事,我的姓名就永遠和漢奸們列在一處!我沒臉去見他,可是又晝夜的想見他,他是我的至親,又是良師益友!見了他,哪怕他抽我幾個嘴巴呢,我也樂意接受!他的掌會打下去一點我的心病,內疚!我找不到他!我關心他的安全與健康,我願意跪著請求他接受我的一點錢,一件衣服!可是,我也知道,他決不會接受我這兩隻髒手所獻給的東西,任何東西!那麼,見了面又怎樣呢?還不是更增加我的苦痛?」他極快的喝了一口茶,緊跟著說:「只有痛苦!只有痛苦!痛苦好象就是我的心!孩子們不挨餓了,也穿上了衣裳。他們跳,他們唱,他們的小臉上長了肉。但是,他們的跳與唱是毒針,刺著我的心!我怎麼辦?沒有別的辦法,除了設法使我自己麻木,麻木,不斷的麻木,我才能因避免痛苦而更痛苦,等到心中全是痛苦而忘記了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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