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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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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他嚴閉起口來,攔住他心中的話往外泛溢。這使他憋得慌,可是到底還比和富善先生針鋒相對的舌戰強一些。他知道,一個英國人,即使是一個喜愛東方的英國人,象富善先生,必定是重實際的。象火一樣的革命理論,與革命行為,可以出自俄國,法國,與愛爾蘭,而絕不會產生在英國。英國人永遠不作夢想。這樣,瑞宣心中的話,若是說出來,只能得到富善先生的冷笑與搖頭,因為他的話是一個老大的國家想用反抗的精神,一下子返老還童,也就必定被富善先生視為夢想。他不願多費唇舌,而落個說夢話。 這樣把話藏起來,他就更覺得它們的珍貴。他以為《正氣歌》與岳武穆的《滿江紅》大概就是這麼作出來的——把壓在心裡的憤怒與不便對別人說的信仰壓成了每一顆都有個花的許多塊鑽石。可是,他也知道,在它們成為鑽石之前,他是要感到孤寂與苦悶的。 和平的謠言很多。北平的報紙一致的鼓吹和平,各國的外交界的人們也幾乎都相信只要日本人攻到武漢,國民政府是不會再遷都的。連富善先生也以為和平就在不遠。他不喜歡日本人,可是他以為他所喜愛的中國人能少流點血,也不錯。他把這個意思暗示給瑞宣好幾次,瑞宣都沒有出聲。在瑞宣看,這次若是和了,不久日本就會發動第二次的侵略;而日本的再侵略不但要殺更多的中國人,而且必定把英美人也趕出中國去。瑞宣心裡說:「到那時候,連富善先生也得收拾行李了!」 雖然這麼想,他心中可是極不安。萬一要真和了呢?這時候講和便是華北的死亡。就是不提國事,他自己怎麼辦呢?難道他就真的在日本人鼻子底下苟且偷生一輩子嗎?因此,他喜歡聽,哪怕是極小的呢,抵抗與苦戰的事。就是小如韻梅與兩個日本孩子打架的事,他也喜歡聽。這不是瘋狂,他以為,而是一種不願作奴隸的人應有的正當態度。沒有流血與抵抗是不會見出正義與真理的。因此,他也就想到,他應當告訴程長順逃走,應當再勸小崔別以為拉上了包車便萬事亨通。他也想告訴丁約翰不要拿「英國府」當作鐵杆莊稼;假若英國不幫中國的忙,有朝一日連「英國府」也會被日本炸平的。 七七一周年,他聽到委員長的告全國軍民的廣播。他的對國事的推測與希望,看起來,並不是他個人的成見,而也是全中國的希望與要求。他不再感覺孤寂;他的心是與四萬萬同胞在同一的律動上跳動著的。他知道富善先生也必定聽到這廣播,可是還故意的告訴給他。富善先生,出乎瑞宣意料之外,並沒和他辯論什麼,而只嚴肅的和他握了握手。他不明白富善先生的心中正在想什麼,而只好把他預備好了的一片話存在心中。他是要說:「日本人說三個月可以滅了中國,而我們已打了一年。我們還繼續的抵抗,而繼續抵抗便增多了我們勝利的希望。打仗是兩方面的事,只要被打的敢還手,戰局便必定會有變化。變化便帶來希望,而希望產生信心!」 這段話雖然沒說出來,可是他暗自揣想,或者富善先生也和那位竇神父一樣,儘管表面上是一團和氣,可是挖出根兒來看,他們到底是西洋人,而西洋人中,一百個倒有九十九個是崇拜——也許崇拜的程度有多有少——武力的。他甚至於想再去看看竇神父,看看竇神父是不是也因中國抗戰了一年,而且要繼續抵抗,便也嚴肅的和他握手呢?他沒找竇神父去,也不知道究竟富善先生是什麼心意。他只覺得心裡有點痛快,甚至可以說是驕傲。他敢抬著頭,正眼兒看富善先生了。由他自己的這點驕傲,他仿佛也看出富善先生的為中國人而驕傲。是的,中國的獨力抵抗並不是奇跡,而是用真的血肉去和槍炮對拚的。中國人愛和平,而且敢為和平而流血,難道這不是件該驕傲的事麼?他不再怕富善先生的「噢謔」了。 他請了半天的假,日本人也紀念七七。他不忍看中國人和中國學生到天安門前向侵略者的陣亡將士鞠躬致敬。他必須躲在家裡。他恨不能把委員長的廣播馬上印刷出來,分散給每一個北平人。可是,他既沒有印刷的方便,又不敢冒那麼大的險。他歎了口氣,對自己說:「國是不會亡的了,可是瑞宣你自己盡了什麼力氣呢?」 §四十二 星期天也是瑞宣的難關。他不肯出去遊玩,因為無論是在路上,還是在遊玩的地方,都無可避免的遇上許多日本人。日本人的在虛偽的禮貌下藏著的戰勝者的傲慢與得意,使他感到難堪。整個的北平好象已變成他們的勝利品。 他只好藏在家裡,可是在家裡也還不得心靜。瑞豐和胖菊子在星期天必然的來討厭一番。他們夫婦老是匆匆忙忙的跑進來,不大一會兒又匆匆忙忙的跑出去,表示出在萬忙之中,他們還沒忘了來看哥哥。在匆忙之中,瑞豐——老叼著那枝假象牙的煙嘴兒——要屈指計算著,報告給大哥:「今兒個又有四個飯局!都不能不去!不能不去!我告訴你,大哥,我愛吃口兒好的,喝兩杯兒好的,可是應酬太多,敢情就吃不動了!近來,我常常鬧肚子!酒量,我可長多了!不信,多喒有工夫,咱們哥兒倆喝一回,你考驗考驗我!拳也大有進步!上星期天晚飯,在會賢堂,我連贏了張局長七個,七個劈面!」 用食指輕輕彈了彈假象牙的煙嘴兒,他繼續著說:「朋友太多了!專憑能多認識這麼多朋友,我這個科長就算沒有白當。我看得很明白,一個人在社會上,就得到處拉關係,關係越多,吃飯的道兒才越寬,飯碗才不至於起恐慌。我——」他放低了點聲:「近來,連特務人員,不論是日本的,還是中國的都應酬,都常來常往。我身在教育局,而往各處,象金銀藤和牽牛花似的,分散我的蔓兒!這樣,我相信,我才能到處吃得開!你說是不是,大哥?」瑞宣回不出話來,口中直冒酸水。 同時,胖菊子拉著大嫂的手,教大嫂摸她的既沒領子又沒袖子的褂子:「大嫂,你摸摸,這有多麼薄,多麼軟!才兩塊七毛錢一尺!」教大嫂摸完了褂子,她又展覽她的手提包,小綢子傘,絲襪子,和露著腳指頭的白漆皮鞋,並且一一的報出價錢來。 兩個人把該報告的說到一段落,便彼此招呼一聲:「該走了吧?王宅不是還等著咱們打牌哪嗎?」而後,就親密的並肩的匆匆走出去。 他倆走後,瑞宣必定頭疼半點鐘。他的頭疼有時候延長到一點鐘,或更長一些,假若冠曉荷也隨著瑞豐夫婦來訪問他。曉荷的討厭幾乎到了教瑞宣都要表示欽佩的程度,於是也就教瑞宣沒法不頭疼。假若瑞豐夫婦只作「自我宣傳」,曉荷就永不提他自己,也不幫助瑞豐夫婦亂吹,而是口口聲聲的讚揚英國府,與在英國府作事的人。他管自己的來看瑞宣叫作「英日同盟」! 每逢曉荷走後,瑞宣就恨自己為什麼不在曉荷的臉上啐幾口唾沫。可是,趕到曉荷又來到,他依然沒有那個決心,而哼兒哈兒的還敷衍客人。他看出自己的無用。時代是鋼鐵的,而他自己是塊豆腐! 為躲避他們,他偶爾的出去一整天。到處找錢先生。可是,始終沒有遇見過錢先生一次。看到一個小茶館,他便進去看一看,甚至於按照小崔的形容探問一聲。「不錯,看見過那麼個人,可是不時常來。」幾乎是唯一的回答。走得筋疲力盡,他只好垂頭喪氣的走回家來。假若他能見到錢先生,他想,他必能把一夏天所有的惡氣都一下子吐淨。那該是多麼高興的事!可是,錢先生象沉在大海裡的一塊石頭。 比較使他高興,而並不完全沒有難堪的,是程長順的來訪。程長順還是那麼熱烈的求知與愛國,每次來幾乎都要問瑞宣:「我應當不應當走呢?」 瑞宣喜歡這樣的青年。他覺得即使長順並不真心想離開北平,就憑這樣一問也夠好聽的了。可是,及至想到長順的外婆,他又感到了為難,而把喜悅變成難堪。 有一天,長順來到,恰好瑞宣正因為曉荷剛來訪看過而患頭疼。他沒能完全控制住自己,而告訴了長順:「是有志氣的都該走!」 長順的眼亮了起來:「我該走?」 瑞宣點了頭。 「好!我走!」 瑞宣沒法再收回自己的話。他覺到一點痛快,也感到不少的苦痛——他是不是應當這樣鼓動一個青年去冒險呢?這是不是對得起那位與長順相依為命的老太婆呢?他的頭更疼了。長順很快的就跑出去,好象大有立刻回家收拾收拾就出走的樣子。瑞宣的心中更不好過了。從良心上講,他勸一個青年逃出監牢是可以不受任何譴責的,可是,他不是那種慣於煽惑別人的人,他的想像先給長順想出許多困難與危險,而覺得假若不幸長順白白的喪掉性命,他自己便應負全責。他不知怎樣才好。 連著兩三天的工夫,他天天教韻梅到四號去看一眼,看長順是否已經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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