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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七點鐘左右,那兩個孩子,背著書包,象箭頭似的往街上跑去,由人們的腿中拚命往電車上擠。他們不像是上車,而象兩個木橛硬往車裡釘。無論車上與車下有多少人,他們必須擠上去。他倆下學以後,便佔據住了小羊圈的「葫蘆胸」:他們賽跑,他們爬樹,他們在地上滾,他們相打——打得有時候頭破血出。他們想怎麼玩耍便怎麼玩耍,好象他們生下來就是這一塊槐蔭的主人。他們願意爬哪一家的牆,或是用小刀宰哪一家的狗,他們便馬上去作,一點也不遲疑。他們家中的婦人永遠向他們微笑,仿佛他們兩個是一對小的上帝。就是在他們倆打得頭破血出的時候,她們也只極客氣的出來給他們撫摸傷痛,而不敢斥責他們。他們倆是日本的男孩子,而日本的男孩子必是將來的殺人不眨眼的「英雄」。

  那兩個男人每天都在早晨八點鐘左右出去,下午五點多鐘回來。他們老是一同出入,一邊走一邊低聲的說話。哪怕是遇見一條狗,他們也必定馬上停止說話,而用眼角撩那麼一下。他們都想挺著胸,目空一切的,走著德國式的齊整而響亮的步子;可是一遇到人,他們便本能的低下頭去,有點自慚形穢似的。他們不招呼鄰居,鄰居也不招呼他們,他們仿佛感到孤寂,又仿佛享受著一種什麼他們特有的樂趣。全胡同中,只有冠曉荷和他們來往。曉荷三天兩頭的要拿著幾個香瓜,或一束鮮花,或二斤黃花魚,去到一號「拜訪」。他們可是沒有給他送過禮。

  曉荷唯一的報酬是當由他們的門中出來的時候,他們必全家都送出他來,給他鞠極深的躬。他的躬鞠得比他們的更深。他的鞠躬差不多是一種享受。鞠躬已畢,他要極慢的往家中走,為是教鄰居們看看他是剛由一號出來的,儘管是由一號出來,他還能沉得住氣!即使不到一號去送禮,他也要約摸著在他們快要回來的時候,在槐樹下徘徊,好等著給他們鞠躬。假若在槐樹下遇上那兩個沒人喜愛的孩子,他也必定向他們表示敬意,和他們玩耍。兩個孩子不客氣的,有時候由老遠跑來,用足了力量,向他的腹部撞去,撞得他不住的咧嘴;有時候他們故意用很髒的手抓弄他的雪白的衣褲,他也都不著急,而仍舊笑著拍拍他們的頭。若有鄰居們走過來,他必定搭訕著說:「兩個娃娃太有趣了!太有趣!」

  鄰居們完全不能同意冠先生的「太有趣」。他們討厭那兩個孩子,至少也和討厭冠先生的程度一個樣。那兩個孩子不僅用頭猛撞冠先生,也同樣的撞別人。他們最得意的是撞四大媽,和小孩子們。他們把四大媽撞倒已不止一次,而且把胡同中所有的孩子都作過他們的頭力試驗器。他們把小順兒撞倒,而後騎在他的身上,抓住他的頭髮當作韁繩。小順兒,一個中國孩子,遇到危險只會喊媽!

  小順兒的媽跑了出去。她的眼,一看到小順兒變成了馬,登時冒了火。在平日,她不是護犢子的婦人;當小順兒與別家孩子開火的時候,她多半是把順兒扯回家來,絕不把錯過安在別人家孩子的頭上。今天,她可不能再那樣辦。小順兒是被日本孩子騎著呢。假若沒有日本人的攻陷北平,她也許還不這麼生氣,而會大大方方的說:孩子總是孩子,日本孩子當然也會淘氣的。

  現在,她卻想到了另一條路兒上去,她以為日本人滅了北平,所以日本孩子才敢這麼欺侮人。她不甘心老老實實的把小孩兒扯回來。她跑了過去,伸手把「騎士」的脖領抓住,一掄,掄出去;騎士跌在了地上。又一伸手,她把小順兒抓起來。拉著小順兒的手,她等著,看兩個小仇敵敢再反攻不敢。兩個日本孩子看了看她,一聲沒出的開始往家中走。她以為他們必是去告訴大人,出來講理。她等著他們。他們並沒出來。她松了點勁兒,開始罵小順兒:「你沒長著手嗎?不會打他們嗎?你個膿包!」小順兒又哭了,哭得很傷心。「哭!哭!你就會哭!」她氣哼哼的把他扯進家來。

  祁老人不甚滿意韻梅這樣樹敵,她更掛了火。對老人們,她永遠不肯頂撞;今天,她好象有一股無可控制的怒氣,使她忘了平日的規矩。是的,她的聲音並不高,可是誰也能聽得出她的頑強與盛怒:「我不管!他們要不是日本孩子,我還許笑一笑就拉倒了呢!他們既是日本孩子,我倒要鬥鬥他們!」

  老人見孫媳婦真動了氣,沒敢再說什麼,而把小順兒拉到自己屋中,告訴他:「在院裡玩還不行嗎?幹嗎出去惹事呢?他們厲害呀,你別吃眼前虧呀,我的乖乖!」

  晚間,瑞宣剛一進門,祁老人便輕聲的告訴他:「小順兒的媽惹了禍嘍!」瑞宣嚇了一跳。他曉得韻梅不是隨便惹禍的人,而不肯惹事的人若一旦惹出事來,才不好辦。「怎麼啦?」他急切的問。

  老人把槐樹下的一場戰爭詳細的說了一遍。

  瑞宣笑了笑:「放心吧,爺爺,沒事,沒事!教小順兒練練打架也好!」

  祁老人不大明白孫子的心意,也不十分高興孫子這種輕描淡寫的態度。在他看,他應當領著重孫子到一號去道歉。當八國聯軍攻入北平的時候,他正是個青年人,他看慣了連王公大臣,甚至於西太后與皇帝,都是不敢招惹外國人的。現在,日本人又攻入了北平,他以為今天的情形理當和四十年前一個樣!可是,他沒再說什麼,他不便因自己的小心而和孫子拌幾句嘴。

  韻梅也報告了一遍,她的話與神氣都比祖父的更有聲有色。她的怒氣還沒完全消散,她的眼很亮,顴骨上紅著兩小塊。瑞宣聽罷,也笑一笑。他不願把這件小事放在心裡。

  可是,他不能不覺到一點高興。他沒想到韻梅會那麼激憤,那麼勇敢。他不止滿意她的舉動,而且覺得應當佩服她。由她這個小小的表現,他看出來:無論怎麼老實的人,被逼得無可奈何的時候,也會反抗。他覺得韻梅的舉動,在本質上說,幾乎可與錢先生,錢仲石,劉師傅的反抗歸到一類去了。不錯,他看見了冠曉荷與瑞豐,可是也看見了錢先生與瑞全。在黑暗中,才更切迫的需要光明。正因為中國被侵略了,中國人才會睜開眼,點起自己心上的燈!

  一個夏天,他的心老浸漬在愁苦中,大的小的事都使他難堪與不安。他幾乎忘了怎樣發笑。使館中的暑假沒有學校中的那麼長,他失去了往年夏天到圖書館去讀書的機會,雖然他也曉得,即使能有那個機會,他是否能安心的讀書,還是個問題。當他早晨和下午出入家門的時候,十回倒有八回,他要碰到那兩個日本男人。不錯,自從南京陷落,北平就增加了許多日本人,在什麼地方都可以遇見他們;可是,在自己的胡同裡遇見他們,仿佛就另有一種難堪。遇上他們,他不知怎樣才好。他不屑于向他們點頭或鞠躬,可是也不便怒目相視。他只好在要出門或要進胡同口的時候,先四下裡觀觀風。假若他們在前面,他便放慢了腳步;他們在後面,他便快走幾步。這雖是小事,可是他覺到彆扭;還不是彆扭,而是失去了出入的自由。他還知道,日子一多,他的故意躲避他們,會引起他們的注意,而日本人,不管是幹什麼的,都也必是偵探!

  在星期天,他就特別難過。小順兒和妞子一個勁兒吵嚷:「爸!玩玩去!多少日子沒上公園看猴子去啦!上萬牲園也好哇,坐電車,出城,看大象!」他沒法拒絕小兒女們的要求,可是也知道:公園,北海,天壇,萬牲園,在星期日,完全是日本人的世界。日本女的,那些永遠含笑的小磁娃娃,都打扮得頂漂亮,抱著或背著小孩,提著酒瓶與食盒;日本男人,那些永遠用眼角撩人的傢伙,也打扮起來,或故意不打扮起來,空著手,帶著他們永遠作奴隸的女人,和跳跳鑽鑽的男孩子,成群打夥的去到各處公園,佔據著風景或花木最好的地方,表現他們的侵略力量。他們都帶著酒,酒使小人物覺得偉大。酒後,他們到處發瘋,東倒西晃的把酒瓶擲在馬路當中或花池裡。

  同時,那些無聊的男女,象大赤包與瑞豐,也打扮得花花綠綠的,在公園裡擠來擠去。他們穿得講究,笑得無聊,會吃會喝,還會在日本男女佔據住的地方去表演九十度的鞠躬。他們仿佛很高興表示出他們的文化,亡國的文化,好教日本人放膽侵略。最觸目傷心的是那些在亡城以前就是公子哥兒,在亡城以後,還無動於衷的青年,還攜帶著愛人,劃著船,或摟著腰,口中唱著情歌。他們的錢教他們只知道購買快樂,而忘了還有個快亡了的國。

  瑞宣不忍看見這些現象。他只好悶在家裡,一語不發的熬過去星期日。他覺得很對不起小順兒與妞子,但是沒有好的辦法。

  好容易熬過星期日,星期一去辦公又是一個難關。他無法躲避富善先生。富善先生在暑假裡也不肯離開北平。他以為北平本身就是消暑的最好的地方。青島,莫干山,北戴河?「噗!」他先噴一口氣。「那些地方根本不象中國!假若我願意看洋房子和洋事,我不會回英國嗎?」他不走。他覺得中海北海的蓮花,中山公園的芍藥,和他自己的小園中的丁香,石榴,夾竹桃,和雜花,就夠他享受的了。「北平本身就是一朵大花,」他說:「紫禁城和三海是花心,其餘的地方是花瓣和花萼,北海的白塔是挺入天空的雄蕊!它本身就是一朵花,況且它到處還有樹與花草呢!」

  他不肯去消暑,所以即使沒有公事可辦,他也要到使館來看一看。他一來,就總給瑞宣的「心病」上再戳幾個小傷口兒。

  「噢謔!安慶也丟了!」富善先生劈面就這麼告訴瑞宣。

  富善先生,真的,並沒有意思教瑞宣難堪。他是真關心中國,而不由的就把當日的新聞提供出來。他絕不是幸災樂禍,願意聽和願意說中國失敗的消息。可是,在瑞宣呢,即使他十分瞭解富善先生,他也覺得富善先生的話裡是有個很硬的刺兒。況且,「噢謔!馬當要塞也完了!」「噢謔,九江巷戰了!」「噢謔!六安又丟了!」接二連三的,隔不了幾天就有一個壞消息,真使瑞宣沒法抬起頭來。他得低著頭,承認那是事實,不敢再大大方方的正眼看富善先生。

  他有許多話去解釋中日的戰爭絕不是短期間能結束的,那麼,只要打下去,中國就會有極大的希望。每一次聽到富善先生的報告,他就想拿出他的在心中轉過幾百幾千回的話,說給富善先生。可是,他又准知老先生好辯論,而且在辯論的時候,老先生是會把同情中國的心暫時收藏起去,而毒狠的批評中國的一切的。老先生是有為辯論而辯論的毛病的。老先生會把他的——瑞宣的——理論與看法叫作「近乎迷信的成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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