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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四十一

  在太平年月,北平的夏天是很可愛的。從十三陵的櫻桃下市到棗子稍微掛了紅色,這是一段果子的歷史——看吧,青杏子連核兒還沒長硬,便用拳頭大的小蒲簍兒裝起,和「糖稀」一同賣給小姐與兒童們。慢慢的,杏子的核兒已變硬,而皮還是綠的,小販們又接二連三的喊:「一大碟,好大的杏兒嘍!」這個呼聲,每每教小兒女們口中饞出酸水,而老人們只好摸一摸已經活動了的牙齒,慘笑一下。不久,掛著紅色的半青半紅的「土」杏兒下了市。而吆喝的聲音開始音樂化,好象果皮的紅美給了小販們以靈感似的。而後,各種的杏子都到市上來競賽:有的大而深黃,有的小而紅豔,有的皮兒粗而味厚,有的核子小而爽口——連核仁也是甜的。

  最後,那馳名的「白杏」用綿紙遮護著下了市,好象大器晚成似的結束了杏的季節。當杏子還沒斷絕,小桃子已經歪著紅嘴想取而代之。杏子已不見了。各樣的桃子,圓的,扁的,血紅的,全綠的,淺綠而帶一條紅脊椎的,硬的,軟的,大而多水的,和小而脆的,都來到北平給人們的眼,鼻,口,以享受。紅李,玉李,花紅和虎拉車①,相繼而來。人們可以在一個擔子上看到青的紅的,帶霜的發光的,好幾種果品,而小販得以充分的施展他的喉音,一口氣吆喝出一大串兒來——「買李子耶,冰糖味兒的水果來耶;喝了水兒的,大蜜桃呀耶;脆又甜的大沙果子來耶……」

  【①虎拉車:是由蘋果演變而來的一個品種,比蘋果略小,淡甜不酸而脆,它與自來紅、團圓餅都是當年北京人過中秋節必備的節日食品。】

  每一種果子到了熟透的時候,才有由山上下來的鄉下人,背著長筐,把果子遮護得很嚴密,用拙笨的,簡單的呼聲,隔半天才喊一聲:大蘋果,或大蜜桃。他們賣的是真正的「自家園」的山貨。他們人的樣子與貨品的地道,都使北平人想像到西邊與北邊的青山上的果園,而感到一點詩意。

  梨,棗和葡萄都下來的較晚,可是它們的種類之多與品質之美,並不使它們因遲到而受北平人的冷淡。北平人是以他們的大白棗,小白梨與牛乳葡萄傲人的。看到梨棗,人們便有「一葉知秋」之感,而開始要曬一曬夾衣與拆洗棉袍了。

  在最熱的時節,也是北平人口福最深的時節。果子以外還有瓜呀!西瓜有多種,香瓜也有多種。西瓜雖美,可是論香味便不能不輸給香瓜一步。況且,香瓜的分類好似有意的「爭取民眾」——那銀白的,又酥又甜的「羊角蜜」假若適於文雅的仕女吃取,那硬而厚的,綠皮金黃瓤子的「三白」與「哈蟆酥」就適於少壯的人們試一試嘴勁,而「老頭兒樂」,顧名思義,是使沒牙的老人們也不至向隅的。

  在端陽節,有錢的人便可以嘗到湯山的嫩藕了。趕到遲一點鮮藕也下市,就是不十分有錢的,也可以嘗到「冰碗」了——一大碗冰,上面覆著張嫩荷葉,葉上托著鮮菱角,鮮核桃,鮮杏仁,鮮藕,與香瓜組成的香,鮮,清,冷的,酒菜兒。就是那吃不起冰碗的人們,不是還可以買些菱角與雞頭米,嘗一嘗「鮮」嗎?

  假若仙人們只吃一點鮮果,而不動火食,仙人在地上的洞府應當是北平啊!

  天氣是熱的,可是一早一晚相當的涼爽,還可以作事。會享受的人,屋裡放上冰箱,院內搭起涼棚,他就會不受到暑氣的侵襲。假若不願在家,他可以到北海的蓮塘裡去划船,或在太廟與中山公園的老柏樹下品茗或擺棋。「通俗」一點的,什刹海畔借著柳樹支起的涼棚內,也可以爽適的吃半天茶,咂幾塊酸梅糕,或呷一碗八寶荷葉粥。願意灑脫一點的,可以拿上釣竿,到積水灘或高亮橋的西邊,在河邊的古柳下,作半日的垂釣。好熱鬧的,聽戲是好時候,天越熱,戲越好,名角兒們都唱雙出。

  夜戲散台差不多已是深夜,涼風兒,從那槐花與荷塘吹過來的涼風兒,會使人精神振起,而感到在戲園受四五點鐘的悶氣並不冤枉,於是便哼著《四郎探母》什麼的高高興興的走回家去。天氣是熱的,而人們可以躲開它!在家裡,在公園裡,在城外,都可以躲開它。假若願遠走幾步,還可以到西山臥佛寺,碧雲寺,與靜宜園去住幾天啊。就是在這小山上,人們碰運氣還可以在野茶館或小飯鋪裡遇上一位禦廚,給作兩樣皇上喜歡吃的菜或點心。

  就是在祁家,雖然沒有天棚與冰箱,沒有冰碗兒與八寶荷葉粥,大家可也能感到夏天的可愛。祁老人每天早晨一推開屋門,便可以看見他的藍的,白的,紅的,與抓破臉的牽牛花,帶著露水,向上仰著有蕊的喇叭口兒,好象要唱一首榮耀創造者的歌似的。他的倭瓜花上也許落著個紅的蜻蜓。他沒有上公園與北海的習慣,但是睡過午覺,他可以慢慢的走到護國寺。那裡的天王殿上,在沒有廟會的日子,有評講《施公案》或《三俠五義》的;老人可以泡一壺茶,聽幾回書。那裡的殿宇很高很深,老有溜溜的小風,可以教老人避暑。

  等到太陽偏西了,他慢慢的走回來,給小順兒和妞子帶回一兩塊豌豆黃或兩三個香瓜。小順兒和妞子總是在大槐樹下,一面揀槐花,一面等候太爺爺和太爺爺手裡的吃食。老人進了門,西牆下已有了蔭涼,便搬個小凳坐在棗樹下,吸著小順兒的媽給作好的綠豆湯。晚飯就在西牆兒的蔭涼裡吃。菜也許只是香椿拌豆腐,或小蔥兒醃王瓜,可是老人永遠不挑剔。他是苦裡出身,覺得豆腐與王瓜是正合他的身分的。飯後,老人休息一會兒,就拿起瓦罐和噴壺,去澆他的花草。作完這項工作,天還沒有黑,他便坐在屋簷下和小順子們看飛得很低的蝙蝠,或講一兩個並沒有什麼趣味,而且是講過不知多少遍數的故事。這樣,便結束了老人的一天。

  天佑太太在夏天,氣喘得總好一些,能夠磨磨蹭蹭的作些不大費力的事。當吃餃子的時候,她端坐在炕頭上,幫著包;她包的很細緻嚴密,餃子的邊緣上必定捏上花兒。她也幫著曬菠菜,茄子皮,曬乾藏起去,備作年下作餃子餡兒用。吃倭瓜與西瓜的時候,她必把瓜子兒曬在窗臺上,等到雨天買不到糖兒豆兒的,好給孩子們炒一些,占住他們的嘴。這些小的操作使她暫時忘了死亡的威脅。有時候親友來到,看到她正在作事,就必定過分的稱讚她幾句,而她也就懶懶的回答:「唉,我又活啦!可是,誰知道冬天怎樣呢!」

  就是小順兒的媽,雖然在炎熱的三伏天,也還得給大家作飯,洗衣服,可也能抽出一點點工夫,享受一點只有夏天才能得到的閒情逸致。她可以在門口買兩朵晚香玉,插在頭上,給她自己放著香味;或找一點指甲草,用白礬搗爛,拉著妞子的小手,給她染紅指甲。

  瑞宣沒有嗜好,不喜歡熱鬧,一個暑假他可充分的享受「清」福,他可以借一本書,消消停停的在北平圖書館消磨多半天,而後到北海打個穿堂,出北海後門,順便到什刹海看一眼。他不肯坐下喝茶,而只在極渴的時候,享受一碗冰鎮的酸梅湯。有時候,他高了興,也許到西直門外的河邊上,賃一領席,在柳萌下讀讀雪萊或莎士比亞。設若他是帶著小順子,小順子就必撈回幾條金絲荷葉與燈籠水草,回到家中好要求太爺爺給他買兩條小金魚兒。

  小順子與妞子的福氣,在夏天,幾乎比任何人的都大。第一,他們可以光著腳不穿襪,而身上只穿一件工人褲就夠了。第二,實在沒有別的好耍了,他們還有門外的兩株大槐樹。揀來槐花,他們可以要求祖母給編兩個小花籃。把槐蟲玩膩了,還可以在樹根和牆角搜索槐蟲變的「金剛」;金剛的頭會轉,一問它哪是東,或哪是西,它就不聲不響的轉一轉頭!第三,夏天的飯食也許因天熱而簡單一些,可是廚房裡的王瓜是可以在不得已的時候偷取一根的呀。況且,瓜果梨桃是不斷的有人給買來,小順兒聲明過不止一次:「一天吃三百個桃子,不吃飯,我也幹!」就是下了大雨,不是門外還有吆喝:「牛筋來豌豆,豆兒來幹又香」的嗎?那是多麼興奮的事呀,小順兒頭上蓋著破油布,光著腳,踩著水,到門口去買用花椒大料煮的豌豆。賣豌豆的小兒,戴著斗笠,褲角卷到腿根兒上,捧著笸籮。豌豆是用小酒盅兒量的,一個錢一小酒盅兒。買回來,坐在床上,和妞子分食;妞子的那份兒一定沒有他的那麼香美,因為妞子沒去冒險到門外去買呀!等到雨晴了,看,成群的蜻蜓在院中飛,天上還有七色的虹啊!

  可是,可是,今年這一夏天只有暑熱,而沒有任何其他的好處。祁老人失去他的花草,失去他的平靜,失去到天王殿聽書的興致。小順兒的媽勸他多少次喝會兒茶解解悶去,他的回答老是「這年月,還有心聽閒書去?」

  天佑太太雖然身體好了一點,可是無事可作。曬菠菜嗎?連每天吃的菠菜還買不到呢,還買大批的曬起來?城門三天一關,兩天一閉,青菜不能天天入城。趕到一防疫,在城門上,連茄子倭瓜都被灑上石灰水,一會兒就爛完。於是,關一次城,防一回疫,菜蔬漲一次價錢,弄得青菜比肉還貴!她覺得過這樣的日子大可不必再往遠處想了,過年的時候要吃乾菜餡的餃子?到過年的時候再說吧!誰知道到了新年物價漲到哪裡去,世界變成什麼樣子呢!她懶得起床了。

  小順兒連門外也不敢獨自去耍了。那裡還有那兩株老槐,「金剛」也還在牆角等著他,可是他不敢再出去。一號搬來了兩家日本人,一共有兩個男人,兩個青年婦人,一個老太婆,和兩個八九歲的男孩子。自從他們一搬來,首先感到壓迫的是白巡長。冠曉荷儼然自居為太上巡長,他命令白巡長打掃胡同,通知鄰居們不要教小孩子們在槐樹下拉屎撒尿,告訴他槐樹上須安一盞路燈,囑咐他轉告倒水的「三哥」,無論天怎麼旱,井裡怎麼沒水,也得供給夠了一號用的——「告訴你,巡長,日本人是要天天洗澡的,用的水多!別家的水可以不倒,可不能缺了一號的!」

  胡同中別的人,雖然沒有受這樣多的直接壓迫,可是精神上也都感到很大的威脅。北平人,因為北平作過幾百年的國都,是不會排外的。小羊圈的人決不會歧視一家英國人或土耳其人。可是,對這兩家日本人,他們感到心中不安;他們知道這兩家人是先滅了北平而後搬來的。他們必須承認他們的鄰居也就是他們的征服者!他們多少聽說過日本人怎樣滅了朝鮮,怎樣奪去臺灣,和怎樣虐待奴使高麗與臺灣人。現在,那虐待奴使高麗與臺灣的人到了他們的面前!況且,小羊圈是個很不起眼的小胡同;這裡都來了日本人,北平大概的確是要全屬￿日本人的了!他們直覺的感到,這兩家子不僅是鄰居,而也必是偵探!看一眼一號,他們仿佛是看見了一顆大的延時性的爆炸彈!

  一號的兩個男人都是三十多歲的小商人。他們每天一清早必定帶著兩個孩子——都只穿著一件極小的褲衩兒——在槐樹下練早操。早操的號令是廣播出來的,大概全城的日本人都要在這時候操練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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