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九六


  老二,心中有那點酒勁兒,沒覺出哥哥的冷淡。把話說完,他覺得很夠個作弟弟的樣子,把好話都不取報酬的說給了大哥。他立了起來,推開門,叫:「大嫂!茶怎樣了?勞駕給端到爺爺屋來吧!」他走向祁老人的屋子去。

  瑞宣想起學校中的教官——山木——來。那是個五十多歲的矮子,長方臉,花白頭髮,戴著度數很深的近視鏡。山木教官是個動物學家,他的著作——華北的禽鳥——是相當有名的。他不象瑞豐所說的那種教官那樣,除了教日語,他老在屋裡讀書或制標本,幾乎不過問校務。他的中國話說得很好,可是學生罵他,他只裝作沒有聽見。學生有時候把黑板擦子放在門上,他一拉門便打在頭上,他也不給學生們報告。這,引起瑞宣對他的注意,因為瑞宣聽說別的學校裡也有過同樣的事情,而教官報告上去以後,憲兵便馬上來捉捕學生,下在監牢裡。瑞宣以為山木教官一定是個反對侵略,反對戰爭的學者。

  可是,一件事便改變了瑞宣的看法。有一天,教員們都在休息室裡,山木輕輕的走進來。向大家極客氣的鞠了躬,他向教務主任說,他要對學生們訓話,請諸位先生也去聽一聽。他的客氣,使大家不好意思不去。學生全到了禮堂,他極嚴肅的上了講臺。他的眼很明,聲音低而極有勁,身子一動也不動的,用中國話說:「報告給你們的一件事,一件大事。我的兒子山木少尉在河南陣亡的了!這是我最大的,最大的,光榮!中國,日本,是兄弟之邦;日本在中國作戰不是要滅中國,而是要救中國。中國人不明白,日本人有見識,有勇氣,敢為救中國而犧牲性命。我的兒子,唯一的兒子,死在中國,是最光榮的!我告訴你們,為是教你們知道,我的兒子是為你們死了的!我很愛我的兒子,可是我不敢落淚,一個日本人是不應當為英雄的殉職落淚的!」

  他的聲音始終是那麼低而有力,每個字都是控制住了的瘋狂。他的眼始終是幹的,沒有一點淚意。他的唇是幹的,縮緊的,象兩片能開能閉的刀片兒。他的話,除了幾個不大妥當的「的」字,差不多是極完美簡勁的中國話——他的感情好象被一種什麼最大的壓力壓緊,所以能把瘋狂變為理智,而有系統的,有力量的,能用別國的言語說出來。說完,他定目看著下面,好象是極輕視那些人,極厭惡那些人。可是,他又向他們極深,極規矩的,鞠了躬。而後慢慢的走下臺來。仰起臉,笑了笑,又看了看大家,他輕輕的,相當快的,走出去。

  瑞宣很想獨自去找山木,跟他談一談。他要告訴山木:「你的兒子根本不是為救中國而犧牲了的,你的兒子和幾十萬軍隊是來滅中國的!」他也想對山木說明白:「我沒想到你,一個學者,也和別的日本人一樣的胡塗!你們的胡塗使你們瘋狂,你們只知道你們是最優秀的,理當作主人的民族,而不曉得沒有任何一個民族甘心作你們的奴隸。中國的抗戰就是要打明白了你們,教你們明白你們並不是主人的民族,而世界的和平是必定仗著民族的平等與自由的!」

  他還要告訴山木:「你以為你們已經征服了我們,其實,戰爭還沒有結束,你們還不能證明是否戰勝!你們的三月亡華論已經落了空,現在,你們想用漢奸幫助你們慢慢的滅亡中國;你們的方法變動了一點,而始終沒有覺悟你們的愚蠢與錯誤。漢奸是沒有多大用處的,他們會害了我們,也會害了你們!日本人亡不了中國,漢奸也亡不了中國,因為中國絕對不向你們屈膝,而中國人也絕不相信漢奸!你們須及早的覺悟,把瘋狂就叫作瘋狂,把錯誤就叫作錯誤,不要再把瘋狂與錯誤叫作真理!」

  可是,他在操場轉了好幾個圈子,把想好了的話都又咽回去。他覺得假若一個學者還瘋狂到那個程度,別的沒有什麼知識的日本人就更可想而知了。即使他說服了一個山木,又有什麼用處呢?況且,還不見得就能說服了他呢。

  要想解決中日的問題,他看清楚,只有中國人把日本人打明白了。我們什麼時候把「主人」打倒,他才會省悟,才會失去自信而另打好主意。說空話是沒有用處的。對日本人,槍彈是最好的宣傳品!

  想到這裡,他慢慢的走出校門。一路上,他還沒停止住思索。他想:說服山木或者還是小事,更要緊的倒是怎樣防止學生們不上日本教官的,與偽報紙的宣傳的當。怎樣才不教學生們上當呢?在講堂上,他沒法公開的對學生談什麼,他懷疑學生和教師裡邊會沒有日本的偵探。況且,他是教英文的,他不能信口開河的忽然的說起文天祥史可法的故事,來提醒學生們。同時,假若他還是按照平常一樣,除了教課,什麼閒話也不說,他豈不是只為那點薪水而來上課,在拿錢之外,什麼可以自慰自解的理由也沒有了嗎?他不能那麼辦,那太沒有人味兒了!

  今天,聽到瑞豐的一片話,他都沒往心裡放。可是,他卻聽進去了:暑假後要裁減英文鐘點。雖然老二別的話都無聊討厭,這點消息可不能看成耳旁風。假若他的鐘點真的被減去一半或多一半,他怎麼活著呢?他立起來。他覺得應當馬上出去走一走,不能再老這麼因循著。他須另找事作。為家計,他不能一星期只教幾個鐘點的英文。為學生,他既沒法子給他們什麼有益的指導,他就該離開他們——這不勇敢,可是至少能心安一點。去到處奔走事情是他最怕的事。但是,今天,他決定要出去跑跑。

  他走在院中,小順兒和妞子正拉著瑞豐從祁老人屋裡出來。

  「爸!」小順兒極高興的叫。「我們看會去!」「什麼會?」瑞宣問。

  「北平所有的會,高蹺,獅子,大鼓,開路,五虎棍,多啦!多啦!今兒個都出來!」瑞豐替小順兒回答。「本來新民會想照著二十年前那樣辦,教城隍爺出巡,各樣的會隨著沿路的耍。可是,咱們的城隍爺的神像太破舊了,沒法兒往外抬,所以只在北海過會。這值得一看,多年沒見的玩藝兒,今天都要露一露。日本人有個好處,他們喜歡咱們的舊玩藝兒!」「爸,你也去!」小順兒央求爸爸。

  「我沒工夫!」瑞宣極冷酷的說——當然不是對小順兒。

  他往外走,瑞豐和孩子們也跟出來。一出大門,他看見大赤包,高第,招弟,和胖菊子,都在槐蔭下立著,似乎是等著瑞豐呢。她們都打扮得非常的妖豔,倒好象她們也是一種到北海去表演的什麼「會」似的。瑞宣低下頭,匆匆的走過去。他忽然覺得心裡鬧得慌,胃中一酸,吐了一口清水。山木與別的日本人的瘋狂,他剛才想過,是必須教中國人給打明白的。可是,大赤包與瑞豐卻另有一種瘋狂,他們把屈膝與受辱看成享受。日本人教北平人吃不上粽子,而只給他們一些熱鬧看,他們也就扮得花花綠綠的去看!假若日本人到處遇到大赤包與瑞豐,他們便會永久瘋狂下去!他真想走回去,扯瑞豐兩個大嘴巴子。看了看自己的手,那麼白軟的一對手,他無可如何的笑了笑。他不會打人。

  他的教育與文化和瑞豐的原是一套,他和瑞豐的軟弱只有程度上的差別而已!他和瑞豐都缺乏那種新民族的(象美國人)英武好動,說打就打,說笑就笑,敢為一件事,(不論是為保護國家,還是為試驗飛機或汽車的速度,)而去犧牲了性命。想到這裡,他覺得即使自己的手不是那麼白軟,也不能去打瑞豐了;他和瑞豐原來差不多,他看不起瑞豐也不過是以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更使他難過的是他現在須托人找事情作。他是個沒有什麼野心的人,向來不肯託人情,拉關係。朋友們求他作事,他永遠盡力而為;他可是絕不拿幫助友人作本錢,而想從中生點利。作了幾年的事,他覺得這種助人而不求人的作風使他永遠有朋友,永遠受友人的尊敬。今天,他可是被迫的無可奈何,必須去向友人說好話了。這教他非常的難過。侵略者的罪惡,他覺得,不僅是燒殺淫掠,而且也把一切人的臉皮都揭了走!

  同時,他真捨不得那群學生。教書,有它的苦惱,但也有它的樂趣。及至教慣了書,即使不提什麼教育神聖的話,一個人也不願忽然離開那些可愛的青年的面孔,那些用自己的心血灌溉過的花草!再說,雖然他自己不敢對學生們談論國事,可是至少他還是個正直的,明白的人。有他和學生在一處,至少他可以用一兩句話糾正學生的錯誤,教他們要忍辱而不忘了復仇。脫離學校便是放棄這一點點責任!他難過!

  況且,他所要懇求的是外國朋友呢。平日,他最討厭「洋狗」——那種歪戴帽,手插在褲袋裡,口中安著金牙,從牙縫中蹦出外國字的香煙公司的推銷員,和領外國人逛頤和園的翻譯。因此,他自己雖然教英文,而永遠不在平常談話的時候夾上英國字。他也永不穿西裝。他不是個褊狹的國家主義者,他曉得西洋文明與文化中什麼地方值得欽佩。他可是極討厭那只戴上一條領帶便自居洋狗的淺薄與無聊。

  他以為「狗仗人勢」是最卑賤的。據他看,「洋狗」比瑞豐還更討厭,因為瑞豐的無聊是純粹中國式的,而洋狗則是雙料的——他們一點也不曉得什麼是西洋文化,而把中國人的好處完全丟掉。連瑞豐還會欣賞好的竹葉青酒,而洋狗必定要把汽水加在竹葉青裡,才咂一咂嘴說:有點象洋酒了!在國家危亡的時候,洋狗是最可怕的人,他們平常就以為中國姓不如外國姓熱鬧悅耳,到投降的時候就必比外國人還厲害的來破壞自己的文化與文物。在鄰居中,他最討厭丁約翰。

  可是,今天,他須往丁約翰出入的地方走。他也得去找「洋」事!

  他曉得,被日本人佔據了的北平,已經沒有他作事的地方,假若他一定「不食周粟」的話。他又不能教一家老小餓死,而什麼也不去作。那麼,去找點與日本人沒有關係的事作,實在沒什麼不可原諒自己的地方。可是,他到底覺得不是味兒。假若他有幾畝田,或有一份手藝,他就不必為難的去奉養著老親。可是,他是北平人。他須活下去,而唯一的生活方法是掙薪水。他幾乎要恨自己為什麼單單的生在北平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