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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走到了西長安街,他看到一檔子太獅少獅。會頭打著杏黃色的三角旗,滿頭大汗的急走,像是很怕遲到了會場的樣子。一眼,他看見了棚匠劉師傅。他的心裡涼了一陣兒,劉師傅怎麼也投降了呢?他曉得劉師傅的為人,不敢向前打招呼,他知道那必給劉師傅以極大的難堪。他自己反倒低下頭去。他不想責備劉師傅,「凡是不肯舍了北平的,遲早都得舍了廉恥!」他和自己嘟囔。

  他要去見的,是他最願意看到的,也是他最怕看到的,人。那是曾經在大學裡教過他英文的一位英國人,富善先生。富善先生是個典型的英國人,對什麼事,他總有他自己的意見,除非被人駁得體無完膚,他決不輕易的放棄自己的主張與看法。即使他的意見已經被人駁倒,他還要捲土重來找出稀奇古怪的話再辯論幾回。他似乎拿辯論當作一種享受。他的話永遠極鋒利,極不客氣,把人噎得出不來氣。可是,人家若噎得他也出不來氣,他也不發急。到他被人家堵在死角落的時候,他會把脖子憋得紫裡蒿青的,連連的搖頭。而後,他請那征服了他的人吃酒。他還是不服氣,但是對打勝了的敵人表示出敬重。

  他極自傲,因為他是英國人。不過,有人要先說英國怎樣怎樣的好,他便開始嚴厲的批評英國,仿佛英國自有史以來就沒作過一件好事。及至對方也隨著他批評英國了,他便改過來,替英國辯護,而英國自有史以來又似乎沒有作錯過任何一件事。不論他批評英國也罷,替英國辯護也罷,他的行為,氣度,以至於一舉一動,沒有一點不是英國人的。

  他已經在北平住過三十年。他愛北平,他的愛北平幾乎等於他的愛英國。北平的一切,連北平的風沙與挑大糞的,在他看,也都是好的。他自然不便說北平比英國更好,但是當他有點酒意的時候,他會說出真話來:「我的骨頭應當埋在西山靜宜園外面!」

  對北平的風俗掌故,他比一般的北平人知道的還要多一些。北平人,住慣了北平,有時候就以為一切都平平無奇。他是外國人,他的眼睛不肯忽略任何東西。凡事他都細細的看,而後加以判斷,慢慢的他變成了北平通。他自居為北平的主人,因為他知道一切。他最討厭那些到北平旅行來的外國人:「一星期的工夫,想看懂了北平?別白花了錢而且污辱了北平吧!」他帶著點怒氣說。

  他的生平的大志是寫一本《北平》。他天天整理稿子,而始終是「還差一點點!」他是英國人,所以在沒作成一件事的時候,絕對不肯開口宣傳出去。他不肯告訴人他要寫出一本《北平》來,可是在遺囑上,他已寫好——傑作《北平》的著者。

  英國人的好處與壞處都與他們的守舊有很大的關係。富善先生,既是英國人,當然守舊。他不單替英國守舊,也願意為北平保守一切舊的東西。當他在城根或郊外散步的時候,若遇上一位提著鳥籠或手裡揉著核桃的「遺民」,他就能和他一談談幾個鐘頭。他,在這種時候,忘記了英國,忘記了莎士比亞,而只注意那個遺民,與遺民的鳥與核桃。從一個英國人的眼睛看,他似乎應當反對把鳥關在籠子裡。但是,現在他忘了英國。他的眼睛變成了中國人的,而且是一個遺民的。他覺得中國有一整部特異的,獨立的,文化,而養鳥是其中的一部分。他忘了鳥的苦痛,而只看見了北平人的文化。

  因此,他最討厭新的中國人。新的中國人要革命,要改革,要脫去大衫而穿上短衣,要使女子不再纏足,要放出關在籠子中的畫眉與八哥。他以為這都是消滅與破壞那整套的文化,都該馬上禁止。憑良心說,他沒有意思教中國人停在一汪兒死水裡。可是,他怕中國人因改革而丟失了已被他寫下來的那個北平。他會拿出他收藏著的三十年前的木版年畫,質問北平人:「你看看,是三十年前的東西好,還是現在的石印的好?看看顏色,看看眉眼,看看線條,看看紙張,你們哪樣比得上三十年前的出品!你們已忘了什麼叫美,什麼叫文化!你們要改動,想要由老虎變成貓!」

  同年畫兒一樣,他存著許多三十年前的東西,包括著鴉片煙具,小腳鞋,花翎,朝珠。「是的,吸鴉片是不對的,可是你看看,細看看,這煙槍作的有多麼美,多麼精緻!」他得意的這樣說。

  當他初一來到北平,他便在使館——就是丁約翰口中的英國府——作事。因為他喜愛北平,所以他想娶一個北平姑娘作太太。那時候,他知道的北平事情還不多,所以急於知道一切,而想假若和中國人聯了姻,他就能一下子明白多少多少事情。可是,他的上司警告了他:「你是外交官,你得留點神!」他不肯接受那個警告,而真的找到了一位他所喜愛的北平小姐。他知道,假若他真娶了她,他必須辭職——把官職辭掉,等於毀壞了自己的前途。可是,他不管明天,而決定去完成他的「東方的好夢」。不幸,那位小姐得了個暴病兒,死去。他非常的傷心。雖然這可以保留住他的職位,可是他到底辭了職。他以為只有這樣才能對得住死者——雖然沒結婚,我可是還辭了職。

  在他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常常的嘟囔著:「東方是東方,西方是西方,」而加上:「我想作東方人都不成功!」辭職以後,他便在中國學校裡教教書,或在外國商店裡臨時幫幫忙。他有本事,而且生活又非常的簡單,所以收入雖不多,而很夠他自己花的。他租下來東南城角一個老宅院的一所小花園和三間房。他把三間房裡的牆壁掛滿了中國畫,中國字,和五光十色的中國的小玩藝,還求一位中國學者給他寫了一塊匾——「小琉璃廠」。院裡,他養著幾盆金魚,幾籠小鳥,和不少花草。一進門,他蓋了一間門房,找來一個曾經伺候過光緒皇帝的太監給他看門。每逢過節過年的時候,他必教太監戴上紅纓帽,給他作餃子吃。他過聖誕節,復活節,也過五月節和中秋節。「人人都象我這樣,一年豈不多幾次享受麼?」他笑著對太監說。

  他沒有再戀愛,也不想結婚,朋友們每逢對他提起婚姻的事,他總是搖搖頭,說:「老和尚看嫁妝,下輩子見了!」他學會許多北平的俏皮話與歇後語,而時常的用得很恰當。

  當英國大使館遷往南京的時候,他又回了使館作事。他要求大使把他留在北平。這時候,他已是六十開外的人了。

  他教過,而且喜歡,瑞宣,原因是瑞宣的安詳文雅,據他看,是有點象三十年前的中國人。瑞宣曾幫助他搜集那或者永遠不能完成的傑作的材料,也幫助他翻譯些他所要引用的中國詩歌與文章。瑞宣的英文好,中文也不錯。和瑞宣在一塊兒工作,他感到愉快。雖然二人也時常的因意見不同而激烈的彼此駁辯,可是他既來自國會之母的英國,而瑞宣又輕易不紅臉,所以他們的感情並不因此而受到損傷。在北平陷落的時候,富善先生便派人給瑞宣送來信。

  信中,他把日本人的侵略比之於歐洲黑暗時代北方野蠻人的侵襲羅馬;他說他已有兩三天沒正經吃飯。信的末了,他告訴瑞宣:「有什麼困難,都請找我來,我一定盡我力之所能及的幫助你。我在中國住了三十年,我學會了一點東方人怎樣交友與相助!」瑞宣回答了一封極客氣的信,可是沒有找富善先生去。他怕富善老人責難中國人。他想像得到老人會一方面詛咒日本人的侵略,而一方面也會責備中國人的不能保衛北平。今天,他可是非去不可了。他准知道老人會幫他的忙,可也知道老人必定會痛痛快快的發一頓牢騷,使他難堪。他只好硬著頭皮去碰一碰。無論怎麼說,吃老人的閒話是比伸手接日本人的錢要好受的多的。

  果然不出他所料,富善先生劈頭就責備了中國人一刻鐘。不錯,他沒有罵瑞宣個人,可是瑞宣不能因為自己沒挨駡而不給中國人辯護。同時,他是來求老人幫忙,可也不能因此而不反駁老人。

  富善先生的個子不很高,長臉,尖鼻子,灰藍色的眼珠深深的藏在眼窩裡。他的腰背還都很直,可是頭上稀疏的頭髮已差不多都白了。他的脖子很長,而且有點毛病——每逢話說多了,便似堵住了氣的伸一伸脖子,很象公雞要打鳴兒似的。

  瑞宣看出來,老人的確是為北平動了心,他的白髮比去年又增加了許多根,而且說話的時候不住的伸脖子。雖然如此,他可是不便在意見上故意的退讓。他不能為掙錢吃飯,而先接受了老人的斥責。他必須告訴明白了老人:中國還沒有亡,中日的戰爭還沒有結束,請老人不要太快的下斷語。辯論了有半個多鐘頭,老人才想起來:「糟糕!只顧了說話兒,忘了中國規矩!」他趕緊按鈴叫人拿茶來。送茶來的是丁約翰。看瑞宣平起平坐和富善先生談話,約翰的驚異是難以形容的。

  喝了一口茶,老人自動的停了戰。他沒法兒駁倒瑞宣,也不能隨便的放棄了自己的意見,只好等有機會另開一次舌戰。他知道瑞宣必定有別的事來找他,他不應當專說閒話。他笑了笑,用他的稍微有點結巴,而不算不順利的中國話說:「怎樣?找我有事吧?先說正經事吧!」

  瑞宣說明了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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